《行乐歌》是我作的唯一一首曲子。当初是因何而作的?哦,是我写来赠与阿君作十五岁生辰礼的。
那时我尚不知阿君为何许久不来看我,我又被阿娘看得紧,找不着机会溜出去找他。
现在想来真是奇怪,那时我的身体经过多年的调养已经不似孩提时候那般羸弱了,但是阿娘那段时间却看我看得严实,反常得紧。
阿君再次来看我是在一个夜中。
那夜我被阿娘掌了手心,正待在床上伤心,阿君就那样“啪”一声推开了房门。
我被吓得往门边看去,见到阿君的一瞬惊喜得坐直了身体,兴奋地叫了他一声“阿君”。
他却不似往常那般应我,而是拖着脚步缓缓向我走来,脸色阴沉得像是七月暴雨之前压得天空喘不过气来的乌云。而且,阿君在人前素来衣冠齐楚,可今日他的马尾却不知被谁扯得乱糟糟的,落了几绺发丝垂在耳旁;外袍也脏兮兮的,一边的袖子甚至破了一道口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君。
我有些害怕这样的阿君。
他没有说话,就定在床榻边用那样的神色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像丛林中绿阴阴的狼眼睛觑着吃草的灰兔。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开口叫我,不是“阿玄”。
他说:“南忌玄。”
我心底没由来的一顿慌张,我唤他:“阿君?”
“你知不知道你阿娘——”他话说一半却又顿住,像是嘲弄一般笑了出来,“哈哈……我问你有何用?你不过是个只会弹琴的病秧子罢了。”
这是阿君第一次如此说我。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声音颤抖:“阿君,你说什么?”
他“哼”了一声,转身走至门口,顿住。
我看见了,是阿娘站在那里。不知何时在那里的。
他盯了阿娘一眼,快步走了。
那夜恍若不甚清晰的梦境,却依旧历历在目。除了突然打开的房门,似乎没有证据证明阿君来过。
不,还有。就是隐藏在心底那道被阿君亲手划开的口子。
我已经记不清那夜阿娘进来同我说过什么了,我只了然:阿君生我的气了。
但是,为什么呢?
我央求阿冗带我去找阿君,可阿冗告诉我,“表公子如今整日跟随主君,我又被父亲拘在府中练武。母亲也看你看得紧实,如何能找得空闲寻他?”
他看我逐渐失落的脸,又不忍心地替我想办法:“九月廿五是表公子生辰,届时南府做宴,我们再去寻他如何?”
我心上一喜。阿君的十五岁生辰,我终于可以再见他了。只是我一无所长,如他所言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生辰礼的话,我还能作何送与他呢?
以我的脑袋瓜,想出作一首曲子送他实在是不出所料。
那时我虽练琴已足十载,但平日疏于琴谱,对作曲之事实在是妄想。为此,我连着好几日赶鸭子上架般夙兴夜寐地翻阅曲谱。
乐得阿娘以为我终于对琴事开了窍。
但阿娘终究还是发现了不对。于是我将要作首曲子赠与阿君的决定告知了她。
阿娘原是欣喜我要作曲一事,继而脸上又浮现我看不懂的神色,她僵着嘴角问我:“阿忌很喜欢表、阿君吗?”
“是啊。阿君是除却阿娘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我丝毫未有迟疑地说。
“那阿冗呢?阿忌不喜欢阿冗吗?”
“阿冗老是催我练琴,让我不要躲懒。”我撇嘴,窥了一眼阿娘:“和阿娘督促我练琴时一样讨厌。”最后一词的声音小了许多,但依然没逃开阿娘的耳朵。
阿娘瞪我,佯装愠然道:“你还厌起阿娘来了!”说罢还来揪我耳朵。
我连声讨饶:“好阿娘、好阿娘——阿忌错啦!”
最后阿娘还是无奈道:“你且等我三日,我作完曲谱再教你。”
我认真反驳阿娘:“阿娘,不是你作,是我要自己作曲!您教我如何作即可。”
曲子足足耗了我一月的时间,终是在阿娘的指导下磕磕绊绊地完成了。
我给它取名《行乐歌》,希望阿君日后都能自在逍遥、肆意轻狂,就像普通的少年那般。
不是在表兄弟表姐妹们的嘲笑声中开始,又在枕典席文、?闻鸡起舞中度过。这样的少年时光,实在谈不上美好。
然距阿君的生辰不足十日,不得歇息,我又开始昼夜不歇地练曲。
连阿娘见了都感叹一句:“你早十年若是用这功夫习琴,金州琴仙怕是早就换人了。”
金州琴仙我听人说过,是一位叫江泛月的女子。听闻曾经供艺于南府,她的好些徒弟如今还在府中。虽殁了好些年了,然如今金州尚且没有一位琴师能同她相比,将这一荣称夺得。
如此一说,她曾在南府待过极长一段时日,阿娘是不是也曾见过这位琴仙?或者阿娘也是她的徒弟?
不过阿娘说的却也不假。我确实练得刻苦。我敢言这是我此生以来练琴最最专心的时刻,前十一年自不必比,往后习琴的生涯中,我却也是再难找到当初那种纯粹为琴而琴的初心了。
九月廿五终于还是来了。
这一日府上来了许多宾客,听阿娘说,主君这是要将阿君作为南府的公子介绍给全金州,甚至邀了许多官大人。
我随阿娘入府,她去寻大夫人做事去了,父亲要替主君在门口迎客,也没空搭理我。我便悄悄离开去找阿君或是阿冗去了。
阿君自是没找见,倒是瞧到了跟在南知研身后的阿冗。
我不想给南知研行礼,又怕他来取笑我。所以转身就走,想假装没看见他们。可南知研这厮眼神忒尖,还是瞧见了我:“哎!南忌玄!”
我不清不愿地转身,给他敷衍地作礼:“研公子,媖姑娘,表姑娘。”还有阿冗:“兄长。”
南知研上前搂住我的肩膀:“许久没见着你了,给我弹一曲怎么样?”
我就知道!这家伙着实讨厌!
“研公子,我没带琴。”我当然带了,我给阿君的贺礼就是曲子,怎么可能不带。不过我才不要弹给他听。
“这有何难?”南知研转身看他阿妹南寻媖:“阿媖不是带了?快,把琴拿上来。”
南寻媖跺脚:“阿兄!那是我的琴!怎么可能随意给外人用?”说完她又忿忿地瞪向我。
我往后挪了一步,生怕她又找我不痛快。南寻媖这破丫头,往日里虽不像南知研逮我弹琴,但素爱告状,还老是找她母亲也就是大夫人告状,昨日说我多看了她两眼像似轻薄她,明日又言我行礼行得慢了故意怠慢她,每次都害得我和阿娘被叫到府中罚站思过,比南知研还讨厌。好在不常见她,不然着实让人生厌。
“哎呀,阿忌哪里是外人。快别闹了。”说罢,南知研竟直接吩咐南寻媖背后的丫鬟:“麦冬,快把琴拿上来。穗禾、莲风,你们俩去搬琴桌和杌子来。”
未出半盏茶功夫,我便被推到了南寻媖的玉玉瑶琴前。
“快快快,不然待会去宴厅迟了又该被说了。”南知研看我还没动作又拍我一把:“阿忌,你快别磨蹭了!”
我无奈地摊开双手,“研公子,我手近几日都弹不了琴了。”昨日狠心才戳的血泡,如今正瘪瘪地附在手指上,看上去颇为狰狞。“你看,前几日练琴起了泡,昨夜才戳了上了药,今朝是万万弹不了啊。”
南知研“嘶”一声长吸了一口气,硬邦邦说道:“你这破身子真是娇弱!怎地不早说,偏生琴都摆上了,你倒罢了。”
我早先不开口,当然是故意折腾他了,还顺道气了南寻媖,如今甚是心旷神怡。
“不成,这都摆上了,怎地也得听一曲。”他又开口,托着下巴想了一瞬:“阿媖,你不是给阿君备了首曲子吗?要不你先弹给我听听如何?”
她也给阿君准备了曲子作生辰礼?这倒让我稀奇起来了,遂起身让她:“那媖姑娘来?”
南寻媖像是被南知研惊到了,指着他一脸不可置信:“你拿南忌玄取乐倒也罢了,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你当我是乐伶吗?”说完又怒目圆睁恨了我一眼,转身急急离去。连琴都顾不上了。
南知研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一脸无措,“这是什么道理?她给南怀君这表兄都弹得,怎么我这嫡亲的兄长反倒听不得了?”
表姑娘徐忻看他一脸难言的表情:“表兄,你真是……”命人收好玉瑶琴后也离开了。
我瞧着南知研不住偷笑,该!南寻媖回去铁定找大夫人告状,自己挨罚肯定是逃不过了,南知研肯定也少不了三天祠堂罚跪或者一个月的禁足。
“阿冗,你来评评理,她们小姑娘是不是莫名其妙?”南知研转身询问阿冗:“这丫头定然又要找阿娘告状……”
趁着南知研找阿冗说话的功夫,我朝阿冗摆手,一溜烟跑了,去了父亲在府中的院子。
我与阿娘常不住府中,但父亲常年跟着主君,因此平素宿在南府。我今日便是将琴放在了父亲房中。
今日宾客众多,又有好些官大人,想来阿君只有晚间才有空暇了。我便搬了琴出来置在院中,准备再练一练《行乐歌》。
待弹完两遍,我才发现阿冗站在门口的玉兰树下。
太阳光辉透过葱茏清翠的叶片照在他脸上,斑斑点点的阴影掩住了少年清朗俊逸的脸庞。
“阿冗!”我欢快地唤他:“你不是跟着南知研吗?”突然有想到:“是阿君得闲了?”
他盯着我的手指,问:“不是手疼吗?怎地还练琴?”
我嘻嘻笑道:“是呀,但是我还能忍。不过我才不要弹给南知研那个讨厌鬼听,哈哈——他是不是被大夫人关禁闭了?”
“大夫人训了研公子,倒没说要关禁闭。”
“真可惜——”我惋惜,“对了阿冗,你知道阿君什么时候得闲吗?”
“主君命我开宴后跟着表公子,想是一下午都不得闲了。”他上前来拉过我的手,细细抚着上面的褶皱:“你究竟有何事寻他?”
我迫不及待抽出手,信手拨弄了两下琴弦:“我作了首曲子!给阿君作生辰礼!”说完又有些害羞:“只有阿娘听过,我都不知道作地怎样。你好些日子没回家中,寻你都寻不着,想让你给我参谋参谋都不行……”
他不言,只是深深地望着我。
我眨了眨眼,不明所以,自顾解释:“阿君好久不来找我。上次他来看我发了好大脾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是我的缘故,所以我就自己谱了曲,给阿君道歉。”
他动了动嘴唇,艰难开口:“阿玄,你想没想过……他、他为主,我们是仆,他——”
阿冗的声音被院外突然传来的喊声打断:“阿冗,我们该去宴厅了!”
我倒不在意他后面要说什么,追出院子看他的背影,高声喊道:“阿冗,记得酉时帮我把阿君带到九华园!我在那儿等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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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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