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园是位于南府西苑的一处菊花园。
府中曾有流言说,主君昔日有一位极尽宠爱的姨娘,而这姨娘最是爱菊,这九华园就是主君特意为她而建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这位姨娘恼了主君,主君将她幽禁在了院子中,不多久姨娘便去了,九华园也就落败了下来。
至今,当初真实情况是何很难知晓了,不过九华园确实也鲜少有人去,多数仆从甚至会特意避开九华园。可怜如今秋菊们虽然开得正欢,却再没了赏景之人。
而我和阿娘,平素进出都是从九华园旁的西小门过,今早早膳时阿娘也叮嘱我,最晚黄昏后戌时两刻,就会来西小门接我回家。
所以我才央求阿冗带阿君来九华园这边。
等得无聊,我是什么时候趴桌上睡着的都不知道,再睁眼却是被院外边的声音吵醒的。那声音就在一墙之隔,起身行几步跨出院门就可以看到说话的人。
“姑娘、姑娘!黎总管眼下跟随主君,真没空管向珞。”那声音又低声劝道:“今日怀君公子生辰,主君难得高兴,这时万不能再惹主君生厌啊。”
又有一道尖锐的声音回道:“我怎不知这是阿君生辰?黎清鸿总是护着向珞那贱人,若不趁今日找到那贱人问清楚,我如何能甘心?”
乍一听全了父亲、阿娘两个人的名讳,我还想出院看看是何人无故辱我阿娘,但是突然传出的一声“阿娘”却止住了我的脚步。
是阿君。
“外祖父正寻阿娘呢,阿娘怎地到此处了?”
“我是来找向珞那贱人的。全府都拦着我,阿君,你是不是也来阻我?”
“阿娘,”那声音极尽温柔耐心,竟同幼时轻声哄我吃药的细细低语重叠起来——“我自然是站在阿娘这一边的,怎会拦阻阿娘呢?只是今日我生辰,阿娘何必此时寻那糟污之人?况方才外祖父又寻阿娘寻得紧,必然是有要紧事了。阿娘,咱们先顾外祖父那边,闲了再来寻人好不好?”
终于,那女声这才“嗯”了一声,然后便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我在院内听得气闷。即便是阿君和阿君的母亲,也不能信口詈诟我阿娘。
我决定今晚就告诉阿君,让他母亲、还有他,别再随意骂我阿娘了。
之后我便在院落和屋子中走走坐坐,间或摸摸琴弦,终于捱到了日落时刻。我一个人背着琴就去了九华园。
九华园许久未曾打理,杂乱得如同未经人迹的野林子。
橙黄的太阳半挂在空中,亮丽的光辉给满园增添了生机勃勃的气息。大片大片如雪般干净的白菊一簇又一簇,掩盖着破败的气息,细嫩的鹅黄蕊心伴着洁白的花裙随暖热的金风舞动腰肢,偶有一两朵或是桃朱或是艳金的丝菊在雪白当中尤其亮眼,不经意就勾了余晖在花瓣间流连忘返。
我找了处石桌坐下,将周围的秋菊扶到一旁,百无聊赖地数着九华园的菊花品种。
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金色的——竟然还有绿色的!
圆形花瓣的,管型花瓣的,球状花瓣的——
一直等到太阳没了踪影,阿君和阿冗还是不见踪影。
我看着灰蓝色的天,感觉它像一张巨大的宣纸,不知被谁家厌学的小公子顽皮地点燃了小小的一角,黄亮炽热的火随即烧开,剩了半边痛苦地被烈火慢慢灼尽。
等到宣纸终于被燃完,满天只余一团黑灰的时候,阿君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九华园门口。
他走近,立在了我面前。
我开心地叫他:“阿君!生辰快乐!愿你以后日日欢愉开心!”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给你作了首曲子当生辰礼,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我借着弯线般的月白光辉抚上琴弦,手指有些莫名发抖,但长时间的练习还是让它驾熟就轻、无比精准地落在每一弦丝线上,欢快跳脱的琴音霎时盈溢了整个园子。
我感受得到自己弹奏得比以往的任意一次都好,遂有些得意地抬眼看阿君,目睹到他幽深漆黑的眼眸不带一丝感情后,手指抚弄间在琴弦上多停留了半分,随后一声轻微的、不协调的颤音隐入了流淌的乐声当中。
随即,阿君冰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南忌玄,你觉得我开心吗?”
涓涓的乐声戛然而止。那一刻,我很是无措。我不知该回答什么。
他开心吗?很显然,阿君一点都不开心。
可我依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母亲被主君放了出来,他被主君看重,别说下人仆役,就连南知研和南寻媖也不敢再嘲笑他。
他,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剩阿冗立在九华园门口,然后他也走了。
我坐在那里,心里很疼,比破了的手指还疼。
不知道阿娘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九华园的,我只木然地任由阿娘牵起我的手,随着阿娘的步伐跟在她身后。
“阿忌不喜欢我作的曲子。”
阿娘顿了一步,继续往前走:“那就不弹那曲子了。”
“他说他不开心,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阿娘、阿娘也不知道……”
“可是他不开心,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呢?”
“他如何对你了?”阿娘的声调扬了起来。
“他用很冷的声音同我说话,用很冷的眼睛盯着我——我好害怕,阿娘——”
“阿忌别怕,有阿娘在。”
“他还随意辱骂阿娘,我都没跟他生气……”
“阿忌,”阿娘停在我前面,转过身看我:“阿忌,阿娘带你离开金州好不好?”
“离开?”
“对,我们离开金州,再也不回来了。我们去吴州,那里是、是阿娘的故乡。阿忌只和阿娘待在一起,好不好?”
我忘了当时是如何回答阿娘的了。终究,我们没有走成。
那时我才开始懂得阿冗说的“我们是仆”,是什么意思。
后来,不用阿娘再盯着我,或是阿冗一遍遍说我,我自己就会乖乖看谱、练琴,一遍又一遍地弹着曲调欢扬的《行乐歌》。
直到南知研的声音打破了我沉寂的思绪。
“南忌玄,多日不闻你弹琴,我竟不知你如今弹得这般好了!”南知研那张嚣张至极的脸出现在屋门口,脸上带着十足惊讶的神色。
我真是没有心情应对他,声音毫无起伏地同他问礼:“研公子好。”
他进门自顾坐到桌前,身后随行的小厮将一个包装精巧的匣子放在桌子上,又给他倒茶。
“这是什么曲子?我听了十几年的琴倒是第一次听这样畅快的调子。”
我没答话,只想他今日琴也听了,会不会待会儿自己就走了。
“哎,本少爷同你说话呢,你不要不识好歹。”他喝了口茶,“看在今日本少爷生辰的份上,就大发慈悲不同你计较了。你将方才的曲子再弹一遍。”
生辰?今日是我生辰吗?
是了,我同阿君的生辰只隔了七日。
“《贺生辰》我弹得很熟了,我给你弹《贺生辰》。”
“本少爷说了要听方才的曲子!南忌玄,你知不知道我才是主子啊?”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站定,随手拍了两下我的琴,琴弦碰撞发出“铮铮”的声响。
我抬头定定地望着他,眼睛突然就酸了。
主子——
南知研看我一脸失魂落魄地望着他,又很不自在地说:“算了算了,《贺生辰》就《贺生辰》吧。”
话音未落,我就拨响了琴弦,跳跃欢愉的乐声如流水般潺潺而出。
曲罢,南知研难得没骂我弹得难听,相反缓了好片刻才回过神来。
“阿忌,你弹得真不错,嗣馨都比不上你!”
嗣馨是府上专供琴艺的乐娘,听阿冗说南知研最爱她的琴声。
他将桌子上的匣子拿过来塞到我怀中:“喏,这是给你的生辰礼。你肯定又没给我备生辰礼,不过本少爷大度,今岁就不问你要了。不过明年你可得记住了,若再忘了,本少爷饶不了你!”
言罢便带着小厮离开了,还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要不你每年生辰都给我弹这个吧?罢罢罢,说得好像本少爷求着你一般!”
我呆愣了在那儿,片刻后怀中的匣子便被一双手拿去了。
阿冗拿着那匣子翻转打量了片刻,也没拆开,随手仍在了墙边的立柜上。
他拉着我站起来,带我走到桌边坐下。
桌子上摆了一碗白粥和一碟精致的糕点。是我最爱吃的糖粥,以及广和楼的蝴蝶酥。
“听母亲说,你今早起没吃多少东西,午膳也用得潦草,还待在房中一直练琴,不得歇息。”他将盛满粥的白瓷勺子递到我嘴边,柔声哄我:“晚膳还早,先吃些垫垫肚子——我亲手熬的。”
我顺着他张口吞了那勺粥,温热甜蜜瞬间填满了我空乏的身体,那丝热甜从口腔蔓延到胃腹,继而暖进了全身。
我一口一口吃着他递到嘴边的热粥,一声声唤他:“阿冗、阿冗——”
他低声应我,不厌其烦地一勺勺喂给我,直至整碗白粥见底。
“我好像失去阿君了……”我一口咬在蝴蝶酥上,泪水顺着脸滴在手上、落在蝴蝶酥上。
阿冗的手掌盖住我空闲的那支手,眼睛紧紧地看着我:“我会永远陪着你的,阿玄。”
我看着他的眼眸,里面亮闪闪的,好像倒映出了星星。
我点头,“我知道——可是我也舍不得阿君……”将蝴蝶酥塞入嘴里,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我起身抱住了阿冗的腰身,埋在他身上放声大哭出来。
“阿冗——我好、好难过——”
“呜呜——阿君为什、为什么要那般——”
“我、我练了呜呜——好久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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