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万寿节不过两日,我最终下定的琴曲是《醉太平》。
《醉太平》为金州名曲,最初是金州百姓歌颂士兵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民谣,后来被一大家作成歌颂朝廷军队戍边卫疆的曲目。
我往年虽然弹奏此曲不多,但胜在听得很多。在金州,不管是商贾人士生辰做宴,还是官员上任调迁,都喜欢奏上一曲《醉太平》。故此,上至古稀翁妪,下至垂髫小儿,金州无人不知《醉太平》,也无人不会哼唱这曲的调子。
虽然那人没有明指要这曲《醉太平》,但这歌颂朝廷、赞扬卫边的曲子总不会出错吧?
午膳过后小憩了片刻,房中闷热,我便让降荆搬了琴置于院中的槐花树下练琴。
这时的太阳已经没有晌午烈日那样蒸得人难受了,但依旧燥热。
奏完两遍仍不得要领,我心烦得围着琴绕圈。
这些年独自在各州各处的城镇、乡间行走,质朴、简单的曲谱弹奏得多了,短时间要重新拿起《醉太平》这样的大曲还是要费些功夫的。
降荆又从院外端来两盆冰块,快步走来将已经融化成水的换掉,我见他额间的汗珠就没消失过。
“降荆你别忙活了,院里热,置再多凌霜也无甚大用。停下脚歇歇吧,别自己中了暑热了。”
“奴才无碍。先生的曲子是弹奏得不合心意吗?”他用半湿的袖口一把抹了额头的汗,又拿了蒲扇到我身边徐徐扇动。
我长叹口气:“你也看出来了。”
降荆轻笑一声:“奴才虽照料先生时日尚短,但这些日子先生奏琴皆是游刃有余的,难得见先生这般焦虑的神态。”
“万寿节愈加近了,我怕——”我顿住不再言语,复又坐回琴前,重新摸上琴丝。
还没动作,尖细的声音从院落门口传来,带着丝丝嘲弄的戏谑:“哟——南先生这是在练曲儿呢?不知咱家有没有这颜面听听南先生抚的曲儿?”
我错愕地望向院门,袁大监跟在一个过分美艳的少年身后,亲手撑着一把纸伞遮住少年头顶上的太阳。
我见过那少年——昨日在重华殿——的床榻。
他从榻上下来的时候,满身暧昧的痕迹,跟着女官温娘走前还望了我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开口声音如同涓涓溪流般清灵,没有变声期的低哑尖异,反而有种雌雄莫辨的好听。
我不知作何表情,对那少年有种厌恶和恶心,又怕难以掩饰惹怒了他们,只木楞地回答:“小人南忌玄。”
“你是宫中的琴师吧?给我弹一曲《蝶恋花》。”他有些理所当然地吩咐我,坐在身后宫人为他摆放的交椅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没有动作。
“《蝶恋花》不是风月之曲,你也不会弹吗?”他声音扬了起来,脸色难看地望着我:“还是说,你一个琴师金贵得连让人点一首曲子都不行了?”他又站起身,缓步向我走来:“或者,是我这种人,想听先生的曲,反倒不行?”
降荆见状,忍不住跨步上前,俯身道:“付疏公子,南先生近来为万寿节之至磨练琴艺晨兴夜寐,眼下天气暑热,实在是有心无力——若是随意随意奏了,反倒败了公子兴致,不然——”话还未说完,降荆便挨了袁大监结结实实一巴掌,“你是什么东西?奴才的奴才!不要脏了付疏公子的眼睛!”
那付疏皱了下眉,并未阻止袁大监,一如先前那般盯着我,“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琴声,没有别的意思。”
我张了张干涩的嘴,“降荆,多谢你,你先回屋吧。”他虽然是袁大监派来的,但好歹尽心尽力照顾我,眼下我连自己都难护住,便不要再连累他了。
我微朝付疏颔首,开口道:“降荆说得确实不假,近来我精神不足,琴声有些无力,望公子见谅。”言罢就拨动琴弦,温柔婉约的曲调飘扬而出,仿佛空气都是因为男女诚挚、热烈的感情才变得燥热起来。
付疏最终留下一句“你弹得确实很好。”就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降荆从屋里出来,递给我一盏清茶,柔声安慰我:“先生不必理会他。付疏公子仗着陛下的宠爱,一向爱刁难人……”
我喝着手中的茶,心想:听我弹一曲就走,这哪算什么刁难人——
最受刁难的那几年,应当是十五岁之后入府常住的那段时日。
那一年,南府的绸缎被金州府官当做特产送到了天子跟前,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入了贵人的眼,天子发话想亲眼瞧瞧是主君怎样的商贾,因此一纸传令就让金州府官和南府齐齐动作。主君就带着望珝公子、阿君、父亲和阿冗,跟随府官上京了。
当时全金州的人都在传,说南府入了天子的眼,要进京当官了,到时候全府都要迁去京城享福了。
我是不在意南府会不会更加发达,我想的是阿君和阿冗都走了,这下真没人陪着我了。
主君刚走不到三日的那天下午,南府来人了。准确来说,是南幼琳的院中来人了。
四个高大的侍卫围住院子,三个壮实精练的嬷嬷走到院中,叫我阿娘的名字。
我和阿娘被带到了南幼琳面前。
那张枯瘦黑黄的脸停在阿娘眼前:“向珞,你这些年来过得很是滋润啊,听府中人说,你嫁给了黎清鸿在府外单独生活是吧?”后又转过头盯我:“这就是你俩的孩子?”
我身体不自觉抖了抖。
“姑娘……”阿娘开口唤她,声音很是低哑:“姑娘,我对不起你——”
“你最好不要提当年的事——我说过不想再见你,但我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她站起身,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又突然笑了一声,“不过没事,现下黎清鸿不在,我看谁还能护着你,和你这小崽子。”
阿娘闭上了嘴,本是不欲再言语,但听她提及我又哀求她:“姑娘,阿忌实在无辜——你放过他好不好?我认打认杀,绝不吭声。”
“呵——”南幼琳冷笑出声,在我和阿娘面前踱步,“你以为你——”声音却被打断,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嬷嬷,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丫鬟。
她朝南幼琳俯身行礼,声音不疾不徐:“幼琳姑娘安好。大夫人着奴婢向姑娘讨要一个人。”
南幼琳皮笑肉不笑,“嫂嫂要什么人遣个丫头支会一声儿就好,何必劳烦章嬷嬷亲自走一趟。”
“姑娘说笑,奴婢也不是什么金贵身子。”那章嬷嬷一脸恭敬,无半分神色变化,言罢又话一转直言目的,“前些日子大夫人听媖姑娘练琴,斥媖姑娘没有忌玄琴中的灵动劲儿。恰今日去府外寻忌玄时听闻幼琳姑娘接来府中了。大夫人估摸着幼琳姑娘寻昔日友人叙旧,没一个小孩子的事儿,就着奴婢来要忌玄教那不成器的闺女了。”
“既然大嫂嫂都开口了,那嬷嬷便将人带走吧。”南幼琳面无表情,“劳嬷嬷替幼琳向嫂嫂问安。父亲离家多日,劳累嫂嫂看家了。”
我去拉阿娘,她一把推开我的手,向我摇头。我被章嬷嬷带走,一路往后院而去。
“多谢嬷嬷,可我阿娘她——”
“奴婢只听大夫人命令,至于旁的人等,奴婢实在管不着,也管不了。”
我被带至大夫人院中的厅堂。
大夫人正在主位上喝茶,南寻媖坐在一旁,一手拿着一只小巧的点心吃着,一边聚精会神地看书。
“人给你带来了,你究竟要作何?”大夫人开口,声音带着疑惑。
我也疑惑。南寻媖会好心从南幼琳那边捞我出来?显然不可能,除非她有更损的招捉弄我。
南寻媖这才抬头,望着我巧笑嫣然,“还能作何,自是练琴。”说罢又吩咐身旁的丫鬟:“莲风,你去徐府寻忻表姐,说我明日午后在府中等她赏花。”
那丫鬟应声出去了。
南寻媖指置于一旁的木琴,“南忌玄,你去弹几遍《寄东风》给我听听。我没说停便一直弹。”
我只好走至琴边坐下,开始弹琴。
我一面心神不宁地抚弄着琴弦,一面忧心阿娘的安危。
照南幼琳之前豪迈大气的性子,应当是不会做什么事情折磨阿娘的。可,在她被迫与心仪之人分离、独自被关十一年,又同亲生骨肉分别十年之后呢?她如今变成什么阴暗扭曲的性子都不奇怪,这个时候的她,会怎么折腾、凌虐阿娘也不奇怪。
“南忌玄,你错了几个调子了?再不专心,我就放你回去她的院子。”南寻媖的声音透着怒意,“你若是连琴都弹不好,对南府来说可就没甚用处了。”
我被她的声音拉回神,安安分分应了一声。临走前阿娘的眼神我懂,我至少要护住自己,才能想法子救阿娘。
“阿媖,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如何想的?”大夫人开口,问在一旁专心听我弹琴的南寻媖。
南寻媖撇嘴,“若不是阿兄——”
“阿研?你不提我倒没想起来!你阿兄好几日未曾请安了,他到底去哪了?”
“说了也没用。他悄悄跟着祖父,说是要上京城看看。”
“胡闹!”大夫人拍了一把桌案,“我就说前几日他怎么殷勤地围着他父亲,原是存了这个心思!他知不知道——”顿话望了一眼我,又接下去,“南怀君得公爹喜爱,我不求他像南怀君那般文武双全、样样出彩,好歹定下性子,别还像个孩子般捉鸡逗狗!”
她起身,在厅堂中踱步,让人备了纸笔写信,封好后交给了唤上前的一个丫鬟:“广岚,你回周府一趟,将这信亲手交予我阿娘。”
“阿娘,您是不是小题大做了。若我不是女子,也要同阿兄一齐去京城看看的——”
“慎言!”大夫人喝止了南寻媖,“你尚小,又是女儿家,不知道家族阋墙的残忍。”
南寻媖反倒被勾起好奇心,问道:“阿爹又没有兄弟,哪来的阋墙之争?”
“你呀你,同你哥哥一样傻!”大夫人手指戳南寻媖的额头,“我自然知道你们阿爹没有兄弟手足,可不是有一位曾经极受宠的被放出来了吗?”
“幼琳姑姑?她是女子,又没夫家,阿娘您是被哥哥气糊涂了吗?”说完便嘻嘻哈哈笑出声来。
“她是女子,可他的儿子是男子,又是南姓——”
南寻媖突然扬声打断了大夫人接下来的话:“南忌玄!刚才的调子又错了!”
大夫人的眼神如尖刀般向我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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