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寻媖让我弹足了两个时辰才放我离开。
她又警告我别擅自跑出府,南幼琳有脸再抓我一回,她也没脸再去求大夫人要我一回了。她话说得没错,我便只能暂时先住在大夫人院中。
虽没让我住柴房,但这屋子也实在没好到哪里去。廊角挨着恭房的小房间,得亏不是仲夏,不然那味道实在难以忍受。整个屋子被树荫遮得严严实实,找不到一点儿阳光的踪影。推门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屋角摆了张床,中间一张四方的小桌子上面有一个茶壶和一只杯子,此外便再无陈设,连个杌子也没有。
带我来的嬷嬷把抱着的黄旧被褥扔在床上,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简单把床铺上,便坐在床边发呆。
阿娘有没有被折磨?大夫人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阿君还在恨我吗?阿冗和父亲他们如何了?
门被推开,先前那嬷嬷提了食盒进来,拿出一碗一碟后又出去。
我上前一看,是晚膳——一碗米饭和一碟看不出是什么的菜。
忧心阿娘是一原因,实在下不去嘴也是一原因,故此我躺回了床上。
不多时,那嬷嬷进屋收了碗碟,轻轻“嘁”了一声走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翌日是被不停的敲门加叫声闹醒的。
那女声的主人在外连连敲门,又不停地喊:“南忌玄!南忌玄——”
我起身披好外袍,推开门一看,是南寻媖跟前的侍女。我见过她,应是那个叫穗禾的。
“你倒睡得舒坦,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她阴阳怪气地说我:“姑娘唤你去堂前弹琴,快些。”
到前堂的时候,南寻媖已经在她的玉瑶琴前坐着,身旁站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正低声和她说着什么,一旁置了一张素雅的玉琴。
我自顾走到另一边的木琴前坐下,出声打断她们:“今日弹什么。”
南寻媖瞪我,“让你出声了吗?麦冬,东西给他——”她眼神示意另一旁的侍女,转而又温声同那女子说:“杨师傅继续说。”
我接过麦冬递给我那张宣纸,坐在那里随意看。
是一曲小楷誊抄的《木兰花令》。我听阿娘提过,这首曲子应当是讲在一个动荡的时期,一男儿为保卫家国去参军入伍,他青梅竹马的姑娘决心在家乡等他,最终男儿军功加身、荣返故乡、迎娶姑娘的故事。
还没看完曲谱,南寻媖的曲声便响起来了。
自昨日下午就没进水,我有些口干舌燥,便招手让看起来脾气好些的麦冬过来给我倒了几盏茶喝。
南寻媖弹了好几遍,那杨师傅就在一旁指导她,直至一个时辰多过去了,她才俯身离开。然后南寻媖起身走至我琴前,居高看着我,声音高傲:“弹吧。”
这首《木兰花令》我从前只听阿娘弹过。但自我练琴之日起,就很不喜欢这种柔情蜜意的调子,所以这类的曲子阿娘便没有逼着我学。没想到如今倒要在这样的情形下被迫习得了。
我再瞄了几眼曲谱,就拨动琴弦弹奏起来。
南寻媖这样子,明显是要找我不痛快,或者故意在琴方面给我难堪。我便偏不如她的意!
未有丝毫停顿,流畅的曲声连贯而出,萦绕在整个前堂中。
一曲完毕,南寻英难掩惊讶,自个坐在琴前微愣了片刻,随即又笑出声,“弹琴之事上你确实比我厉害。”又站起身走到主位上坐下,“今日就弹这曲,你奏吧。”然后就拿起案上的琴谱仔细浏览。
我得意,又开始抚起琴来。之前确如阿冗所言,我在弹琴之事上常有躲懒,但架不住我实在很有天赋,就连阿娘都说若我肯下功夫再练上几年,她怕也比不上我了。
用完那实在称不上午膳的食物之后,回房间没休息一个时辰又被叫到侧厅弹琴。
昨日连续弹了两个时辰,今日日升至晌午又抚了一个多时辰,手指已经有些僵麻了,奏出的乐声远不如之前的灵动耐听。
麦冬从门外进来微一俯身道,“姑娘让你歇息歇息,待日昳时候表姑娘到了再奏。”
此后我便在府中过上了日日给南寻媖抚琴的日子,类似《蝶恋花》这样讲述男女爱情的调子,也是在那段时日习得的。
她真是琴痴,日日听琴也不腻。除去练琴,她还要插花、习棋、作画、烹茶、刺绣……凡是这时,都会让我在一旁抚琴,有时遇上衔接承转之处难弹的调子,她还会问我是如何抚弄的。
南寻媖说不上刁难我,但府中其他人对我实在是说不上好。多是压着嗓子在背后说我的人,或是玩笑说一句让我弹一曲听听,或是取用物、吃食时故意折腾我,偶尔一两个会言看在父亲的颜面上别太出格,或是好声劝导一句,但都会被旁人白了眼睛冷声道“就你做好人。”
南知研是在主君他们离府两旬后被抓回来的。连同他一路回来的,还有阿冗。
阿冗站在前堂大厅上,不卑不亢地给大夫人回话:“研公子是在敦州城里被发现的,主君很生气,当即命令小人带几人送公子回府,行至半途又遇上了夫人母家的人,他们言是也来研公子的。不过主君有令要我等亲自将人送到大夫人面前,在下便同他们一道回来了。”
大夫人脸色难看,瞪了一眼南知研,对阿冗扯了扯嘴角:“我已知晓。你回去禀知主君,说我一定好生管教这不争气的逆子。”
阿冗朝她俯身便退出了厅门。
我从侧厅追出去,拦下了阿冗,“阿冗!”第一次和家人分开如此之久,再一开口喊人,我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
阿冗停住,惊讶出声:“阿玄,你怎么在府中?”他身后一人提醒:“阿冗,主君命我们送完人就抓紧时日赶回去。”
阿冗回头:“你们先走,我稍后便追上来,误了时间我自行向主君请罪。”那三人便先走了。
我抱住阿冗的腰,闷声跟他解释近来的事,低低道:“我现今都不知道阿娘如何了,南寻媖把我关在院中整日弹琴,我指头都破了——”
阿冗将我拉离他的怀抱,握住我的手心疼地揉捏着:“我去寻她!”
我拉住他:“别了!你进不去后院,再说也是她把我从南幼琳手上要过来的。我现在就是很担心阿娘……”
“等晚些时候,我去南幼琳院里寻母亲。我真没想到,我和父亲走后你们竟然——”阿冗揉揉我的头,用很低的声音说:“也不知道表公子是不是……”他后面的话应当是不想让我听到,可我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
是啊,这是阿君默许的吗?或者,是他授意的。
“南忌玄!没想到你真回府中来了?”南知研的声音中断了我的思绪,我给他见礼:“研公子。”
“怎地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被人欺负了?”
“还不是……”我小声嘟囔,又止住了话,“没有谁。我在府中给媖姑娘弹琴。”
“还真有人找你麻烦啊?”他将我拉离阿冗身边,又绕着我转了两圈,自己点了两下头,拍着胸脯道:“告诉本少爷,我替你报仇!”
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嘴还没张开,就有人抢了我的话头。“公子!大姑娘寻您呢!”是同阿冗一道回来的周府的侍卫。
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南知研的缘故,南寻媖竟也没找我给她弹琴。我难得歇了一日。
和阿冗用过晚膳之后,他就去寻阿娘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等消息。
夜色渐深,昏黄的油灯在桌子上忽闪忽闪,还没从小木窗透进来的月辉明亮。
良久,门发出“吱呀”轻轻一声,带了一身夜凉的阿冗推门而进。
我起身走去,站在桌边望着他。
“母亲被关进南幼琳从前的院子里,尚还、安好。她让我告诉你,不要去寻她,等主君回府。”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微疾的呼吸和颤动的心跳充斥着耳膜。
被褥轻薄,阿冗便合衣躺在床上拥着我。
“你什么时候走?”我裹着头,闷在被子里问他。
“陪你睡着了就走。”阿冗把蒙着我头的被子掀开,轻轻抚着我的背,渐渐温热了往日怎么也暖不起来的身体。
“哦……京城到底有多远啊?你们走了好久了……”我拉长了调子问。
“听父亲说,一来一回要半年多的时间。”
“这么远?——吴州会不会更远?”我声音低落。
“吴洲?”阿冗疑惑,手掌在我身后缓慢移动。
“阿娘说这是她的家乡——你知道吴州在哪里吗?”我眼睛眨了眨,好奇地问他。
“不知道。”阿冗抬起了手,缓缓揉着我头发的发丝。
“我也不知道……”我突然兴奋:“从京城回来后,阿冗你带我和阿娘回吴州好不好?”
“好。”阿冗轻声答应,他拿手指描过我的眉峰,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我。
“父亲他肯定不想走,我们到时候再回来看他。”我想着父亲,就和阿冗商量。
“嗯。”阿冗手指划到我的眼睛,我闭了闭眼,睫毛微颤扫过他的指尖。
“可是没有钱要怎么生活?”我又被难住,在南府好像从来没有担心过银子的问题。
“……我去给人当帮工。”阿冗缓了一会儿回答,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耳侧。大拇指轻轻揉捏着我的耳垂。
“那我去街上卖艺!我可以去弹琴!”我睁大了双眼,兴起,弹琴终于有用了。
“好。”阿冗把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温暖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脸上。
“阿冗你还记不记得你刚练武的时候说要当大将军。”我突然想起小时候阿冗跟我说过的话。
“嗯——是吗?”阿冗从鼻子哼着声音,像是很难相信。我似乎感觉他鼻头的绒毛轻轻扫动着我的鼻尖。
“嗯!我记得!你说要当大将军永远保护我!”我盯着他的眼睛点头。我记得可清楚了,那时候我也想过当将军。
“嗯。”阿冗轻轻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我轻轻哼起了调子
“这是什么曲子,听着很熟悉。”阿冗声音低沉地问我,跟着哼了起来。
“《将军令》。你每次回家,我弹都的都是这曲,”我伸出手捶了他一下,“我记得清清楚楚。你都不记得。”
“嗯,我的错。”我听他轻轻哼笑了一声,手掌覆住我的拳头,放在他的胸膛上。我微微感受到了他富有节奏的心跳声和哼歌的振动声。
我跟着阿冗的调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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