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凉得很快。
不知是哪款不上档次的茶叶,入口清苦,惹人平白心烦。
云芳女士埋怨自己,三两句话而已,竟是勾出她的伤心事。
可是这类与生死有关的事情,多少言语安慰不过苍白,感同身受四个字,从来不存在两个半刻钟前认识的陌生人。
“奶奶跟你说自己吧。”
云芳女士的手包横在桌面,绒面夹层里塞着的手机响了好几次。
“我姓云,单字一个方,走四方的方。我爸妈一辈子拢共三个小孩,那时正是狼烟四起的烽火年代,人啊,很难活得下来。我头上两个哥哥,一个叫人拿枪打死了,另一个染了大烟,戒不掉,让我爸给活活打死了。”
已经快半辈子的事情,再想起,回忆清晰如昨。
初弦听得怔神,那是怎样一个刀光剑影的年代,竟会叫父子相残。
“不瞒你说,我家祖上是京城里当官儿的,几几代代积累下来,钱是不缺花,可人浸在富贵里,容易让那些花花白白的东西迷了眼。”
“我二哥不是个东西,他不光吸大烟,还玩人家清白姑娘,手上折损了好几条人命,别人去告,可青天老爷还得看我爸三分脸色。”
说到这,云芳女士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没了大哥,又没了二哥,爸妈觉得我一个女儿家不顶事,只想替我寻一门好姻亲,早早嫁了是了。便在这时,家里遭逢变故,我爸一夜之间病倒,家里没主事的人,我从拜天地的现场逃了出来,从此改芬芳的芳为四四方方的方,扛起了偌大家业。”
初弦听得入迷,她生在和平年代,对于旧日时光的所知所闻不过是书册中浓墨重彩落定的一笔,可是在言简意赅的几句话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惊涛骇浪。
“后来我有了儿子,儿媳妇是他自己选中的人,我不像我的父母,替他安排好人生的路,他愿意从商也好,从政也好,或是要荒废家业当一个流浪漂泊的艺术家,我都不管他。小初,一个人是一个单独而完整的个体,我愿意他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想,你父母也愿意看见你今天的成长。”
老太太的眼眸微微闪动,仿佛在那张稚嫩乖巧的小脸上,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儿子性格比较好,我媳妇儿更是个温柔大方的人,可他们两却生出一个浑身反骨的臭小子。这小混蛋喜欢徒手攀岩,喜欢极限运动,十八岁的成人礼是皇家大峡谷蹦极,二十岁那年玩赛车出了车祸,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三个月。”
“毕业后回国接手工作,摒弃那些玩命儿的勾当后,他跟他老子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有一回给熬出了胃炎,你猜怎么着?手上打着点滴,人还坐在会议室里开会。”
云老太太摇头,说不出的复杂表情,既是骄傲,又是心疼。
“那孩子,其他事让人省心,就一件不好,不怎么对感情上心。我知道他念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听说分手的理由是性格不合,到现在了,没再正儿八经地谈过一个对象,眼看别的老太太都抱上俩孙儿了,我还孤零零一个。”
初弦迷茫地眨了眨眼,“可是......您不是说来找孙媳妇吗?”
云老太太先昂首,再点头,理直气壮:“是啊,可不是还没找到吗?我啊,一直想要个孙女儿,可我那儿媳妇身体不好,我不愿意让她再生,就指望我孙子能不能替我圆这个梦。”
最后一个“梦”字,千回百转,万种情绪。
不知为何,初弦竟然离奇解读出一种......殷切的意思。
目光殷切,话语也殷切。
“我跟你保证,小初,我孙子品行不坏,他身上没有混不吝的嚣张做派,也不乱搞男女关系——他人还可以,个子高,长得还有那么一点小帅气,随他母亲,会拉大提琴。“
初弦在云老太太的叙述里,拼出一个轮廓模糊的人生。
她心里没有太大的触动,自然也不会将对方那些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意会成另外一种意思。
“我相信,您和您孙子,一定会找到称心如意的人。”
老人上了年纪容易和小孩一样,面容和善的脸浮出善意的笑。
“谁说不是呢。”
云芳女士没有对初弦透露更多其他信息,两人就初弦的专业展开话题,初弦很想要一本找了许久的孤本,老太太一思索,爽快地应承下来:“成。如果我找到,就送给你。”
初弦哪好意思,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以市价跟您购买好吗?”她是真的很想要这本书。
“好啊。给你打二折。“
云芳女士从手包里挖出不再倔强震动的手机,一眼未看挤挤挨挨的未接来电,她问了初弦的手机号,眯着眼,姓名栏里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敲:未来孙媳妇。
临走前,已经改回原名的云芳老太太回头,执着她柔软无骨的手,郑重其事道:“小初,你和奶奶投缘,奶奶一见你就喜欢。”
云芳女士心满意足地合上夹层,没让初弦送,乐着一步三晃的步子离开餐厅。
和云芳女士相遇的小插曲没有给她的生活掀起异样的波澜,初弦依旧专心致志地埋头工作,中英两国合办的展览会圆满落幕,为了庆祝,理查德夫妇举办了一个私人宴会。
非是酒店举行,而是理查德夫妇的私宅,一栋带着小花园的叠拼别墅。
是上世纪旧上海的风格,桃木制的家具,大厅摆一架YAMAHA黑色三角钢琴,方嘉文解了两颗西服扣子,十指悬停,行云流水地奏一首脍炙人口的钢琴曲。
初弦不喝酒,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装了一杯老夫妇朋友带来英国的白沙绿茶。
她深感红酒杯喝茶像极了某种纨绔放浪的二世祖才做得出的缺德事,酒杯往琳琅满目的餐桌一撂,绕过衣香鬓影的会客大厅,直往暗香缭绕的庭院走去。
伦敦冷得彻骨,深夜大雪毫无征兆,铺天盖地。
白墙黑瓦的庭院,古朴典雅。
曲径幽深,石子光滑,小花园里栽着从国内移植过来的银杏,疏密不一的枝桠落了轻薄白雪。
穿堂风呼声烈烈,她双手抱臂,看得入神。
初弦对银杏包括一切银杏的衍生物都有一种病态的迷恋。
但那故事太久太远,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庭院里除了银杏树,还有一应抱群而绽的小花。
她站在仿古回廊下,无声地,安静地凝看。
一曲结束,方嘉文以其精湛的演奏技巧博得热烈掌声,他扬着头,目光微微闪动,视线梭巡一圈。
十秒钟,他眼里刚升起如小狗般摇尾巴的喜悦被一盆不讲道理的兜头凉水扑灭。
初弦不在。
乔微把他的失落尽收眼底,方嘉文家庭条件不错,又是独生子,品性也不出什么大毛病,算得上一个相当不错的归宿。
奈何他百八十般武艺齐齐上阵,初弦自是佁然不动。
乔微刚要上前找他喝两杯,冷不防,身后一道清峻沉哑的声音拦住她脚步。
“初弦呢?”
乔微回头,竟然是贺清越。
摸不准他是到了好一会儿还是刚下飞机,整个人风尘仆仆,修挺鼻梁架着一副银边眼镜。
看着装,乔微揣测大约是后者无疑。
乔微朝某个方向举了晃着莹润酒液的香槟杯,“应该在后花园。”
贺清越点了下头,乔微舌尖顶了顶上齿列,弹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团队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褪去工作头衔,你一句“乔姐”,我一句“小方”,彼此间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
声潮中有人喊了句:“贺总呢?“
有人应:“没见啊。贺总来了么?”
唯独目睹了贺清越与乔微对话的方嘉文,失魂落魄地看着□□院的方向。
贺清越刚走出喧闹鼎沸的三楼,握在驼色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有序震动。
程润。
他索性改换方向,来到三楼的半开放式露台。
屋顶做了透明防水处理,空旷处摆着一面大约3米长的棋台,贺清越瞥一眼,黑白子交错厮杀,白子看似占了上风,但真要细究,胜算却不大。
他知道理查德老先生是个好棋之人,棋台还有一套完整的茶道用具,蒲垫金线团扎,是簇新的状态。
程润问他什么时候的航班回南城,贺清越掏出打火机,指腹拨动冰冷转口,打了两次,喷出来的火焰幽幽。
没气了。
墙角立着一盏透色铃兰的花灯,模糊光晕不够充盈,只映出贺清越清冷的周身边际。
“明天吧。找我有事?”
程润笑说:“我找你能有什么事情。就是想知会你一声,明天落地,老城区胡同巷儿的路灯,修好了。”
这事儿原本是江一峻在跟,却一直推进不了,一询问才知道,中途曲曲折折的关窍众多,贺清越漫不经心地听着,江一峻说到某个人名时,他把上次某人遗留的一张名片扔过去。
据说是牵扯到私人恩怨,故以维修工程一直无法推进,程润认识那人,一通电话过去,立马把人给驯得服服帖帖。
前后甚至不超半小时。
贺清越咬着烟,温润灯火浸在薄雪里,削弱他一贯冷厉到不假辞色的侧脸,顿生一种不近烟火的玉质金相。
有一缕温软的风撞过来,他摘了唇边的烟,二话不说,撂了程润电话。
想起一句老套的诗,记不大清原句怎么念,大约是,你站在桥下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他站在三楼,目光圈了一片咫尺又遥远的月光。
他在看初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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