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寂灭的落雪夜里,银杏乘风荡落。
一声少女清甜绵软的惊叫,惹他无端笑了笑。
这一笑,顿时驱散了他自黑暗来的不真实的冷感,贺清越把手中细烟抛入造型别致盛放旧料的白瓷色托盘里,口型似是二字:
等着。
从三楼下到庭院不过半支烟的功夫,他长腿跨进来的那一刻,冷风骤停,一线一线的馥郁花香强势地送入鼻息。
她表情有些呆,不知所措。
冷峻深刻的五官带了点不明晰的笑意,贺清越站她身侧,他身量颀长,投落的阴影完完全全地笼罩她。
镜片后,一双雅润如泽的眸子端详她。
似在打量她是胖了还是瘦了,眼睑下细嫩肌肤有没有蒙上一片乌青。
乍一看,乔微把她照顾得不错。
“您......”初弦被他看得哑然,喉间仿佛灌入一把料峭冷风,生涩着:“您什么时候回来了?”
贺清越不喜欢她这样谨慎疏离地同他说话,月光悠悠荡荡,敛在他更深更重的瞳色里,声线亦是冰冷的沉:“刚下飞机。”
她懵懵点了下头,柔软微卷的发丝月下闪闪发光。
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一圈,小姑娘似乎对冷这个字没有准确概念,这么冷的天,她就穿那么单薄的一件。
“怎么穿那么少?”
初弦刚要解释自己不冷,但他没给机会。
仍有余温的驼色大衣不由分说地罩上她细瘦双肩,大衣真的太大,把她兜进去,简直成了个迷你娃娃。
贺清越这人有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洁癖,身上从不沾染各种异味,无论因公因私,身上一套行头绝不会穿到过夜。
初弦是典型的南方人,娇小,面嫩,在寒风里簌簌吹半个钟,苍白肌肤肉眼可见地弥上一层刀割似的绯红。
初弦埋了埋脸,大约是喷过香根草余调的香水,气味干燥明朗,很好闻。
大衣是某个独立品牌的高定,不算小众,但价格惊人,初弦对奢侈品没有见解,只觉得大衣御寒效果很好,身上和心里泛起一股暖融的热意。
纤翘眼睫眨得惶惶,好半天,细声细气地挤出一句:“谢谢您。”
贺清越大衣里只穿一件勾黑窄边的白衬衫,看着很休闲的款式,衬衫下摆有浮光跃金般的银杏暗纹。
这类低调又不失浮夸的衬衫寻常人很难驾驭,若是皮相稍欠,或是骨相不佳,穿起来实在有种东施效颦的廉价和可笑。
但这位自小浸淫在富贵里的公子哥不属于皮相稍欠的前者,也不是骨相不佳的后者。
他身上没有年龄带来的约束感,说是二十出头愿意为爱一掷千金的富家子弟有人信,说是三十左右杀伐果决的上位者也有人信。
沉默片刻,月光憩在银杏枝头,锋利冷漠的月,一弯尖锐的勾,险峻而动人危险的美丽。
修长清瘦的指尖碰到口袋里横出半截的香烟,他捻了捻指腹,烟瘾溜到月光背面。
三楼闹得不可开交的喧嚣传到这儿只剩浪潮般起伏不定的尾音,虚薄的灯火里,她的脸接了一捧蓬蓬的雪光,长发乖巧地分在脸颊两侧,毛茸茸的,像某种单纯可爱的小动物。
无话可说的安静并不让人窒息,初弦细白的手指揪着大衣领口,尽力不让它滑下去。
她什么也没看,不赏雪,不看景,月光朦胧,如梦似幻,泼下一把柔腻薄黄的珠纱。
忽然听到清辞低沉的男声,贺清越抬头,颈侧到锁骨绷连的线条锋利如刃。
“今晚是下弦月。”
她没来由,想起那位偶遇的老太太。
初月如弓未上弦。
初弦不喜欢诗句解读的含义。
“无论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
她垂着眼,湿漉漉的目光,仿佛半空中细细飘落的雪都跌进她眼底。
“都是月亮。没什么不同。”
话语里罕有的二分赌气。
贺清越难得见她特别孩子气的一面,微诧。
片刻后,他笑声清朗,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的一声“好吧”。
情绪不好——很怪。初弦基本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内放性格,她快乐的时刻很少,不快乐的时刻也不多。
莫名地,起了别样心思,故意言语轻浮地逗她。
“我们小初老师博学多识,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他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
初弦猛转头。
漂亮干净的眼,一分不自在,一分防备。
小挎包里塞着的胶囊雨伞派上用场,打开,伸长,一把银色骨柄的透明雨伞,不偏不倚地撑在她上方。
贺清越哈哈大笑。
土味情话只是脑海里一转而过的念头,但她的反应明显取悦到了贺清越。
他看着那把伞太过于破坏气氛的透明雨伞,再看看伞底下的小蘑菇,团团雾气裹住她,很倔强,不肯与他对视。
眼神顺着她掀起又搁置的目光,停在那几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木。
“应该是天目山的品种。”
贺清越不轻不重地语调,浸在世间万物变得格外缓慢的雪夜里,她听得耳热。
“从国内移植好几棵树到伦敦,可不是件轻易事。”贺清越细边镜框微微一闪,是清透的雪色渡了过来,“理查德先生很珍爱银杏,那代表着他的故土。”
话锋一转,想起了别的事情,贺清越目光平淡地看着细小霜花落在透明雨伞边缘,化作潮泞水迹。
“上回他送给你的对戒,戒托镌刻的银杏图腾,是萨尔瓦托家族的象征。”
他淡淡说着,垂眸扫过小姑娘。
她把伞柄歪到肩上,雪势愈发地小,鼻尖空气湿润,吸进肺里惊人的冷。
初弦揉揉鼻尖,瓮声瓮气地,不知回答他哪一句:“我会找机会把对戒还回去。”
他慢沉沉嗯了声,没赞同没否定,抬手,掌根拂去伞边的洁白霜花。
“Fühlst du nicht an meinen Liedern,
Dass ich eins und doppelt bin?”
清瘦喉结上下涌动,共振出低缓迷人的德语。
他神态自若,目视远方,初弦仰着伞面,挡着斜吹过来的冷风。
如水静默的夜里,德意志民族严谨冷酷的发音,惊响她平静无澜的心绪。
“歌德的诗。”
贺清越垂眸,似笑非笑。
“乔微说你法语学得不错,德语呢?”
初弦慢慢摇头。
“贺先生,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拥有惊为天人的语言天赋。”
贺清越哂笑:“我直觉你不是在夸我。”
初弦不假辞色,一本正经地闷着圆鼓鼓的腮帮:“我不是夸你,我是在陈诉事实。”
贺清越若有所思,清寒眸光稍偏,镜片折射一簇雪夜亮光。
“好吧。”他姑且相信,好看的眼弯起来,“这首诗名为《二裂银杏叶》,歌德在1815年遇见年轻漂亮的舞蹈演员玛丽安,后来,作了这首诗,对玛丽安表达了自己的情意。”
“1815年......”初弦沉吟一息,“那时候的歌德66岁了?玛丽安呢?”
“自然是一段无疾而终的crush。”
世界上有这么多关于银杏的华美浪漫诗篇,偏偏贺清越选择了被冠以“无疾而终”的一首。
初弦和文字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每个似是而非的字词,每个意有所指的句子,她稍费时间,便能明白。
但此时此刻,她更愿意......装得天真稚懵,假意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贺先生。”
她转了转堆雪洁净似的脸,迎着皎亮月光,双眼如午夜涨潮,总是雾蒙蒙湿漉漉。
“大衣还给您。我要回去了。”
言罢,伶仃晃眼的手腕一伸一抬,嫩生生的指尖抹在厚实沉重的峰驼颜色,两种极致分明的颜色。
他目光,无端沉二分。
“你穿着吧。”
比方才显得更冷淡的声音,如一道从天而降的枷锁,当空劈下,竟然卡住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初弦不安地咬了咬下唇,语声怯怯:“那你......那您不冷吗?”
仿佛是这真的情真意切地替他考虑,而不是借口遁逃。
贺清越本身皮肤色素淡,半盏迷离灯火落下来,溶溶月华一般,映得眉骨格外锋利。
“还行。”
气氛急转直下,初弦被他探究审慎的目光迫得浑身不自在,她是真的想走。
小姑娘黛眉明眸,一张标志到挑不出错的美人脸,眼中惶惶转过不知所措。
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身上的香根草、冷雪松和燃成灰烬的尼古丁强势凛冽地扑面,初弦屏住呼吸,听他情绪意味寡淡地说一句:
“去过杜塞尔夫吗?”
她一怔,月光荡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初弦迟疑地摇头:“没有。”
不知道三楼又想出了什么新玩法,红□□光交相闪烁,他们站在僻静的一隅之地,仿佛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如果你读歌德。有机会的话,可以去一次。”
实在是令人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他站得很直,从上而下泼洒的薄光自身后而来,勾勒典则俊雅的气度。
不管从哪方面说,贺清越这人在外貌上实在拥有太过优越的条件,以至初弦行差踏错,就如猎物跌入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瞬间,年轻人的高声浪语,虫鸣交织,松涛阵阵的声响如潮水疯狂往后倒灌。
初弦几欲溺死。
胆小羞怯的小兔子跑远了。
贺清越淡笑一声,烟瘾稀疏,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转玩金属打火机。
今夜是下弦月,薄薄一段月光,如她眼尾清晰可辨的慌张。
贺清越吹了半刻钟冷风,裤袋里坠着的手机不停震颤。
他无心理会,逆着光线的侧脸如造物者精雕细琢的作品,棱角分明,线条流畅,眉眼薄情深邃。
初弦落荒而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娇小纤细的身影转过一丛纯白茉莉,转瞬消失在暗色的深夜里。
过了很久。
他才回头。
不单是这个场景,在某些难以言描的时刻,贺清越觉得,初弦她。
很像一段易碎的月。
一阵涟漪,便轻飘飘地散了。
诗句翻译:你难道不感觉在我诗中,我既是我,又是你和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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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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