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人只有一双眼睛,也只能用一双眼睛去看一切。
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间的时候,很容易以己度人,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除了彼此,没别人了。
李亦清想当然地以为,如果自己除夕夜不回家,奶奶也许会孤独无依。不能回家尽孝,这是李亦清人生头一遭,为此忐忑了好久。
新年钟声响起时,她给老太太打过去一个视频通话申请,彩铃响了两分多钟,居然没人接。
那两分钟里,李亦清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提心吊胆。想象力可以杀死一条生命,她看不到电话那头,生怕发生什么意外让她追悔莫及。
就在她满心焦躁的时候,老太太回拨视频,李亦清忙不迭接起来,电话那头圆满得很,哪有她想象中的意外?
奶奶坐在餐桌边,舅舅一大家子人张罗了好丰盛一桌年夜饭。大人小孩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屋子里光线明亮,墙上贴满红彤彤的装饰,老太太看着乐呵呵的,用力对李亦清说:“清啊,回家过年吧?”
“妈,鲜榨果汁,对身体好,您尝尝。”舅舅的声音传进来,一只手端着玻璃杯入镜,奶奶不住地点头,一手接过。
“天伦之乐”四个字骤然有了实质,就这么大剌剌地闯进李亦清眼里。
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包裹住李亦清,她撑起一个喜气洋洋的笑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在人声鼎沸的那头冲出重围:“……奶奶,新年快乐,给您拜年!”
“好、好!”
她自以为的“尽孝”只是老太太众多选项中的一个。
李倩说得对,个中滋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老太太是她唯一的家,但她不是老太太唯一的家。
放下手机,李亦清伏在书桌上,蒙着头无言良久,偶尔漏出一声呜咽。
小区里有人顶风作案,违规燃放烟花爆竹,房间外,春节联欢晚会正努力营造出热闹的假象。李亦清夹杂其中,像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她拿起小镜子,想着等眼里的红血丝退下去再离开房间。大过年的,叫小姨和姨父看见她哭丧着脸,实在败兴,好歹得让二位长辈高兴几天呢?
常安今年跟着家里人回农村老家,老家规矩多,这会儿正在给哪位长辈磕头拜年。把常安塞进繁文缛节里可不容易,少不了和常荣凯一番讨价还价。李亦清的手机里迟迟没有新消息,她随便给常安找了个不搭理自己的借口。除了等,李亦清也做不了什么。
新年形单影只地走过了。
新学期伊始,学校果然给L05班请来一位新物理老师,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会在十二中长期任教,起码带到高考结束,到时会有本校的高三老师退下来接手新高三。
刘伟的事在校内已经不是秘密,好在短暂的风波过去,学校重归平静,几个无依无靠的班级也在努力适应新老师,拔高物理成绩。
也许新年就是有万物更新的力量,给所有人重头再来的机会。
不止是高中,更小的人也和他们一样,面对着一次小小选择。
即便真正做决定的不是周宸奕本人。
市中心的华府别墅,周宸奕杵在周志诚的办公室里,听着自己爹妈辩论得你来我往,大气都不敢出。
“今年就六年级了,定了学校之后,早点申请材料早点安心,一直拖着万一再有什么变数呢?”
周志诚最讨厌他老婆这心态,全天下都欠她似的,不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就不舒坦。他敷衍地回答:“知道了你别担心。”
“你上次去看的那几家学校怎么样?”周母板着脸,一招手把周宸奕唤过来,“宸奕,你来自己听听,也该学着自己拿主意了。”
“回头我让助理整理好资料你自己看。”反正每次她说让别人拿主意也不过是等别人说出她想要的答案,周志诚懒得和她废话,“我这忙着呢。”
“你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我说看看国外的学校,你不同意,非说宸奕年纪小再在身边待几年,亲自去考察附近那么多学校,钱和时间都没少耽误。现在学校看得差不多了,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这事,你反倒不乐意了?”
周母说话时有一种奇特的语调,语气不激烈、音量也不大,忽略她说的内容,整个人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营造出一种“万事好沟通”的假象。可一旦她对某件事提出质疑,语气柔和配上扎心的内容,怎么听怎么像在阴阳怪气,听得人心底冒火。
“我没有不上心,”周志诚也是个奇人,越是烦躁,越是在人前表现得儒雅中正。他分出一个眼神给妻儿,顺势还把自己衬衣下摆拉扯正,苦口婆心地劝解:“这不是现在工作忙嘛。宸奕上学当然是大事,又不是什么Small talk可以边工作边瞎聊。咱们做事也要看时机合不合适,别多想了嘉慧,孩子面前说这些不合适。”
周母——文嘉慧冷眼看着周志诚变脸,看在周宸奕的面自上,姑且松口道:“那你说个合适的时间,咱们一家人好好讨论一下。”
助理一通电话打进来,横插在一家三口之间。
周志诚抄起手机,对文嘉慧的问话避而不答,故意晾着她,径自去阳台接电话。等他通完电话,文嘉慧早就带着周宸奕回屋练琴了。
办公桌一角,便签本上留着文嘉慧遒劲的字迹:最晚六月,你还有三个月时间继续考察学校。
一行字力透纸背,可见其中藏了文嘉慧多少不满。
他去十二中的事情早就被文嘉慧看得一清二楚,外人不清楚,枕边人还能看不出不对劲来吗?
周志诚刺啦一声把这页便签撕下来,下一页上还有笔迹压痕,气得他接连撕了五六页,揉成一团砸在脚边:“谁又跟她说闲话,听风就是雨……真能多管闲事。”
也不能怪文嘉慧多事,毕竟谎话难全,谎言叠谎言自然容易露出破绽,也就周志诚还以为纸里能包住火。她顾及着孩子,没把事情直接捅破,给周志诚留了最后三个月——要么向她坦白,要么把事情埋进土里,这辈子都别让她知道。
与华府别墅隔了两条街的地方,蔫过了整个冬天的L05班渐渐走出阴霾,又开始在校园里活跃起来。去年常安牵头发起的毽子比赛正式被“招安”,今年改名叫趣味运动会,又开始提上日程,体育组带着高一的学生主办。
高二的也没闲着,如刘伟所愿“稳住自己”之后,又开始动起筹款的心思。于是很快历史重演,几个班联名上书年级组,说要去校内外劝募善款。
和钱沾边的事,学校哪敢大意?
有什么办法既没有财务纠纷风险、又能不辱没学生们的一片赤诚之心呢?
赵主任又愁了几个晚上,最后给学生们在校内划了场地,小范围搞了场“义卖”,多少筹到一点钱,这些钱也算是师出有名。
接连两遭折腾下来,刘伟远在首都,想不知道都难。于是,L05班新装的电子白板终于有了放电影以外的用途。
“开白板干啥?咱们班又没人爱用PPT。”送完材料,常安一头雾水地看向发光的白板,“要看电影啊?”
李亦清没比她早回来几分钟,一样莫名其妙:“好像是婷婷说,有视频要放给我们看。”
“都坐下,关一下后排的灯。”李婷婷连上白板,调出一个视频来。
下一秒,刘伟的变色眼镜就出现在屏幕上。几个月不见,刘伟没什么大变化,头发白了不少,看上去情绪稳定,想来他儿子的病情应该也挺稳定。
“我靠,怎么回事。这副变色眼镜我感觉我一辈子没见过了。”
李婷婷靠在墙边,听着全班一片窃窃私语,拿起遥控器一键播放。
但凡这是视频电话,常安估计会直接问一句:“怎么样老班,感动不感动?”
“好久不见大家,知道同学们在背后为我做了很多事,我非常感谢大家。”刘伟一煽情,L05班反倒有些不习惯,毕竟他们班以往都以偷懒为荣,谁也不爱耗着谁,为着这点共同利益,师生之间才打下感情基础。突然搞这一出,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不过刘伟是何许人也?
“但是无论如何,作为大家的班主任,有些话还是必须提醒:现在是四月份,再有一个多月就是结业会考。大家是理科班,这一年里文科有所懈怠也很正常,各位历史政治背不住的同学,抓紧时间临时抱佛脚,还来得及。会考一结束,大家就是新高三了,要开始紧张起来了。”
整个班里立马神色各异起来,基本可以用“无语”一词来概括。先前紧张期待的心情一扫而空,又开始隔空插科打诨。
“哪有这么算的,不是还有一年多吗,说得好像明天就要高考一样。”
“看好了,时间加速器就是这么用的。”
“完了,这下真没救了。”被刘伟一刺激,本就发挥不稳定的王彪更觉前路渺茫。无力还没救起来,眼看会考逼近,政史地更是一个比一个让他头疼。
吵吵嚷嚷中,班里又开始混乱起来,以王彪和汪洋为首的两大派系——学困生和偏科王不得不收心直面会考,各自聊起学情,聊着聊着就开始串座位抱大腿。
又不是坏事,李婷婷才不管他们乱串。
“行吧,他打定主意不想和我们沟通感情。”常安双手交叠垫在后脑勺,心思反而愉悦起来,“不过这样也好,要是真一打开视频看到他愁眉苦脸的,那估计更完蛋。”
“说不定,只要不惦记,这件事就会被慢慢忘记。等有一天再听到新消息,到时候才会更惊喜。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李亦清微微垂眸,“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吧,其他的事情……多思无益。”
常安不接话,李亦清的忧愁和悲观浓稠得环住她,将她从周围的世界里隔绝开来。
很多问题她捋不清头绪,但看得清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近来总是隐隐约约感受到李亦清的反常,眼神清澈又坚定地投向李亦清,想透过皮囊看穿她的过往。几番自我拉扯之后,常安叹口气,拿蚌壳精没办法:“没关系,再等等,能解决。”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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