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像一个炸毛的刺猬,冷冷问:“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的?”
埃兰眨眨眼,歪头笑:“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不想来这里,你想跟那个漂亮哥哥离开这里。”
谢翎挣开手腕,突兀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硬邦邦道:“没有。”
“就有!”埃兰手中一空,只好锤了锤地,愤愤道:“你就没有想过回去报仇吗?”
谢翎眼神闪了闪。
埃兰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终于说动他了,得意地接着道:“报仇雪恨,杀他满门!好酷的!林林林,以后能不能带上我呀?我也想去玩~”
“玩?”
谢翎嗤了一声,忽然转身蹲下来,对着埃兰的脸就是一拳,灰蓝的眼睛无神地盯着他,死寂得令人害怕。对上他的眼神,埃兰吞了吞唾沫,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就听谢翎一字一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埃兰有些听不懂他的问题,下意识“啊”了一声。
谢翎闭了闭眼,压制住胸中的郁结,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开。埃兰一愣,大喊:“喂!你去哪呀——要去杀人吗?带上我呗——”
谢翎干脆跑了起来。
埃兰立刻站起来追,没走两步就“啪”地倒在地上。再抬头,谢翎已经没了影儿,于是他抓起绊倒他的树枝,恨恨地掰成两截,随后在地上打起滚来。滚着滚着,忽然被一只脚抵住。
他翻个身躺在地上,仰头一看,看见一身白袍,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这人弯下腰,下巴低下来,露出一双深棕的眼睛,正莫得感情地盯着他。
埃兰:.......
埃兰猛地一蹦三尺高,抱住了来人的腰,欢快喊道:“哥哥!哥哥你来找我啦~”
小孩猛地冲撞过来,力道半分都没有收敛。尚泓却习以为常,稳稳地接住他,随后问:“又干了什么好事?刚刚在和谁说话?”
“哪有啦~”埃兰蹭了蹭头,藏住嘀溜转的绿眼珠,乖巧道:“谁都没有,只有我哦。”
尚泓:“我要是信你我就不姓尚。”
“哎呀哥哥我们不谈别人好不好?什么时候能再带我出去玩呀.......”
两人皆笑意盈盈,“相谈甚欢”。谢翎不知何时绕回了那棵银月桂后,藏在枝叶间,偷偷看着,眼里流露出自己未曾察觉的羡慕。就在尚泓冷笑一声,把埃兰提起来时,眼神扫过这边,似乎察觉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向这边走过来。
谢翎登时有点慌。半夜溜出来和埃兰这个有病的家伙玩一块儿,显然不是一个好孩子该做的。要是被发现了,他们肯定会失望的,尤钦肯定会失望的,然后就会丢下他——
一只手突然捂住他咬得泛白的嘴唇。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声“嘘”在他耳边吹起一阵气流,然后他被带着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了尚泓视野盲区,身后那人松开手,满含笑意的熟悉嗓音响起:“怎么跟做贼一样?这么怕被发现?”
谢翎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发现了他发现了他发现了.......
一声忍俊不禁的笑打破了他的绝望循环。
秦悠拍了拍他发顶,玩笑般道:“怕什么?宵禁而已。有我在,你不会被撵出去。”
“才不是......”怕这个。
谢翎抿了抿嘴,似乎是那仅剩的骄傲作祟,他没有说下去。秦悠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皱了皱眉,把拧着脸的谢翎整个掰过来,俯身看他。
谢翎不自在地别过脸,结果刚一动,侧脸就被戳了一下。他吓了一大跳,应激似的往后一退,正好踩在树枝上就要往后摔。秦悠眼疾手快,把这倔脾气不改的小孩拉过来,结结实实地抱了抱。
他忽然明白,谢翎要是正常了那才是真的不对劲。
“怪我。”秦悠闷闷地叹口气,“不该这么早把你送过来,应该再过个把月......”
说着,他松手蹲下来,微微仰头看谢翎,一手拍了拍他的侧脸,道:“虽然每次说都没用,但我还是要说——翎,你可以信任我,随时都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绝对不会嘲笑你。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你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你可以哭可以闹......听懂了,嗯?”
谢翎怔愣良久,就在秦悠以为他这次也不会回答时,他突然开口。
“我没有家。我不能哭也不能闹。”
秦悠眼睛一亮,立刻道:“瞎话!你看埃兰那小子不也对着你们副院长哭闹么!”
“那是.......他哥哥。”
“假的.......”还没说完,秦悠灵光一闪,又否认道:“才怪!但是翎,你也有哥哥啊——”
谢翎迷茫地看着他,在秦悠无限拖长的尾音中终于反应过来,难得失去表情管理,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秦悠弯着桃花眼,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从来只喊别人蠢货弱智弟弟的谢翎:.........
谢翎张了张嘴,又张了张,试探性地吐出两个轻轻的字:“哥......哥?”
不知怎么,这个陌生的称呼一出口,就好像有一股奇怪的暖流,冲散了盘踞在他身体里的阴冷。
哥哥。
他不只有自己,他还有一个哥哥。
被他称为“哥哥”的青年特别喜欢笑,比方说现在,眼尾的小痣都在颤。谢翎看着,突然很想哭。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有略微粗糙的指腹划过眼角,替他抹去了泪。
于是泪水顷刻决堤,无声流淌,抹也抹不完。不等秦悠有所动作,谢翎直接扑过去抱住他,埋进他腰间,无声地,却是无所顾忌地哭着。
秦悠从他的发顶抚到后颈,一遍又一遍。
他垂眸说,“我在。”
*
谢翎在恤孤院的生活可谓两点一线。不是在教堂学经唱诗,就是泡在藏书阁楼看书。
阁楼里光线昏暗,昏黄光晕下,男孩盘腿坐在老旧的木质书架一角,一页页翻着,神情专注。他左手边还放着两本叠起来的大辞典,上面一本翻开了,页边有些褶皱,再加上年代久远、纸张泛黄的缘故,远看有种毛茸茸的质感。
男孩好像一幅古老的油画,被时间的尘粒铺了满身。
每次修女们来找他吃饭时,看到这幅场景,都是如出一辙的无奈和心疼。
“林,走啦,再看要把眼睛看伤了.......”
男孩仿佛被惊醒,抬起灰蓝色的大眼睛,露出一个乖软的笑:“就来。今天是伊莉莎姐姐呀?”
伊莉莎瞬间母爱泛滥,捂住心口,道:“对对~林,我们一会儿去喂鸽子吧?你好久没去看它们了呢!”
谢翎踮着脚把书塞回原位,轻快地走过去牵住伊莉莎的手,语调有些委屈:“可是小鸽子不喜欢我。”
“正常啦,谁让林那么久没去看它们呢~这群小东西很有灵性。之前有一阵子我没去看它们,再去时,一个个飞得比鹰都快,没一个给我好脸色。然后呢,我就天天去喂它们,陪了七八天,现在终于肯停在我手上啦。所以,我们林只要多陪陪小鸽子,就一定会被喜欢的哦.......”
说着,他们已经走出阁楼,进了花园,不少孩子还在花园里嬉闹,叽叽喳喳着被修女和牧师赶向教堂后院。也有的孩子从不知哪儿冒出来,嚎啕大哭着,抓着什么不撒手;有的和谢翎一样安静,甚至安静到自我封闭的程度,机械地迈着步子。
在这里,什么样的孩子都有,正常和不正常的界限早已模糊。可是对他们来说,无所谓。正如孩子们的祷告时所言: “主会接纳所有.......”
跪坐在神座之下,所有孩子都消停下来,安静垂首,聆听神父感恩主。
“......我将把一切献给主。”
听到结束语,几个孩子大喊着“献给主”,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想要跑去吃饭。
这时,一个身穿金绣白袍的青年接替了神父的位置,朗声道:“孩子们,下个月太子殿下将代表皇室巡视,或许会来我们这里。不用紧张,太子殿下和你们许多人都年龄相仿.......”
“哇!我可以和太子可以当朋友吗!”
不知哪个孩子兴奋地喊了这一声。神父皱了皱眉,刚要斥责,就听尚泓道:“看你的本事。”
那孩子欢呼着坐下去,又一个声音响起来。
“哥哥~需要我们感化太子吗?让他也信仰主?”
那稚嫩的童音笑嘻嘻的,带着一丝嘲讽。谢翎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不远处那个叫埃兰的家伙。
尚泓瞥了他一眼,淡淡重复道:“看你的本事。”
“好诶!”
埃兰笑着跳起来,小手一挥,替尚泓下了号令:“孩子们!吃饭去吃饭去!”
“今天是什么菜呀,又是洋芋拌饭吗.......”
“我们这儿还能长别的什么菜吗?”
“啊啊啊啊我不管!我要种空心菜!我还要种卷心菜包心菜.......”
“.......”
孩子们追逐打闹着,很快离开,留下空空荡荡的殿堂。一只白鸽拍着翅膀慢悠悠地飞进来,飞过洁白的地面、圣洁的神像、通向后院的门,停在突然出现的一只小手上。它左右转了转脑袋,收起翅膀,把头埋进毛茸茸的翅间,胸脯一鼓一鼓地呼吸。
谢翎垂眼看着,另一手轻轻拂过它柔顺的羽毛;灰蓝的眼睛依旧无神,倒映出白鸽蜷缩的模样。
只有他知道,被“太子”一词挑起的思绪有多纷杂,好似一个个炸弹,轰开假象,露出被刻意埋藏的千疮百孔。
“林!再不来没饭啦!”
“.......”
“那个那个!要不要我喂你啊?”
听着迅速靠近的声音,谢翎转过身,面无表情:
“埃兰,你好吵——”
还没说完,一勺洋芋就被塞进他嘴里,连带着勺柄砸在嘴角上。恶作剧得逞,那双绿眼睛弯起来,立刻松手,也不管勺子掉到地上,蹿的比兔子还快。
白鸽振翅飞起,飞向高远的蓝天。一根羽毛悠悠飘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
尚泓硬邦邦的声音在墙下响起:“看完了,该走了。”
“啧,无情。”
黑发青年懒散地侧坐在围墙上,笑着摇摇头。他松开手指,任由羽毛随风远去。
它或许会消失在某个拐口,或许会飘进某扇窗户;也或许,会泯于车轮碾过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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