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谁也不大吃这些,眼睛全都被院子里那座鳌山吸引过去了。
好一座璀璨夺目的灯彩!
由竹木搭一座两三米高的灯棚立在院中,四壁扎着各色彩绸,悬挂千百盏花灯,绘满神仙图样,光辉灿烂,灯烛辉煌,堆叠起来好似天宫。
看过的小宫女们挤在宫廊下叽叽喳喳的,互相推搡着,都说上天要降仙使,接了谁早登极乐去呢!
正中设了座鳌山,周边就挂各样的龙灯、虎灯、金鱼灯、狮子灯点缀,有人上来舞狮、表演灯戏—就是由人拿着花灯拼出福禄寿、大有年等吉祥字。舜玉才知道原来几百年前老祖宗也爱排练摆字啊!
表演结束,今夜的大头便要来了!
众人随着太后、皇后去“山高水长”处观赏烟火。
皇帝此时坐于楼下御座,赐宴各位王公大臣、外藩使臣,内廷妃子则在楼上。
先由皇家交响乐团奏满蒙传统乐曲,在乐曲声中接连表演杂技、舞灯和唱曲,再由八旗兵丁表演马术。
年轻的勇士骑着马儿刚下场,忽然从四角里有秩序的涌入好多人来,手里持彩灯表演舞蹈,一边唱着太平歌,一边在场地里组成“太”“平”“万”“岁”的字样。
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所造就的场景,堪比后世的春节联欢晚会,在几百年前,唯有皇权调动的来。舜玉双眼盯紧楼下的花样,脑袋里却分神去想:会太平吗,会万岁吗?
盛大的联欢结束,不唱《难忘今宵》,而是由守在园外的侍卫点燃左右驾着的十来架柱子上绑着的盒子炮的火捻子。
在一片墨色中,以天为卷,尽情挥洒几千年来手工匠人的智慧结晶。盒子炮、花炮由内务府营造司花炮作的能工巧匠集思广益,这些人都精通南、北方和西洋的烟花技艺,没有什么时兴的玩意儿是紫禁城不知道的。
金蛇电掣,鹤焰腾辉。时人有诗曾云:紫禁烟花一万重,鳌山宫阙倚晴空。
福苓就在舜玉身旁,将天上的图样一一指给她看,什么百子千孙、公侯万代、瓜瓞连绵、万里封侯,有些舜玉自己认得出来的,满架葡萄、连珠挂屏、九莲灯。
四周编的花篱上也挂着花炮,毕毕剥剥的声音震的舜玉不由得拿帕子去捂耳朵。
烟火下的人都忘了各自的心事,一时间不忌规矩禁锢的笑着顽闹,舜玉和祥贵人就在这一片辉煌下撞上了对方的视线。
都是两双极美的眼睛,一双顾盼流光,一双鲜妍明媚,合该是麟子凤雏,星月交辉。
舜玉率先反应过来,许是此情此景催动心肠,舜玉主动伸手为祥贵人拨正行动间勾在钿子上的串珠流苏,她轻轻说了一句:“生辰快乐,岁岁平安。”然后迅速回过头去。
祥贵人嘴比脑子快,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话一出口她便立即反应过来,却怔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愣的瞧她一眼,慌乱的撇开脸去。
在身后的陆离斑驳中,她却只听见胸中赫赫回响。
许多年后,华音时常想起过去的事,数不清有几次梦回,又见那人笑意盈盈为她拨正额前的珍珠,祝她岁岁平安。
串珠流苏禁不住这样一甩,又勾到了首饰上,那是华音亲口对舜玉说的,阿玛特意置办,她尤其喜爱,年节里都带着。
是她讥讽舜玉阿玛早逝,是她威胁她孤儿寡母。
于是她想起前日是自己的生辰,这是她人生中过的第一个没有阿玛额娘在身边的生辰,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她看着满园灯火,独自坐在天地一家春的偏殿里,看着廊下挂着的诗词灯彩,她轻轻执了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钮祜禄华音。
颜如舜华,德音不忘,这是家族对她的期盼,她知道她长大了。
可是这一天来得那样快,她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有些跌跌撞撞。这宫里人人寡情少义,拜高踩低,她像一头小刺猬,横冲直撞,如履薄冰。
自己拿着刺戳人家的心窝子,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傻子!
华音打起精神去看天上的烟花,她想,也许她们不一定非要做敌人。
不知此时此刻,天上的烟花知不知道自己是人们眼中的风景,这楼下楼上的人群中,又有人如这漫天光彩一般,自成他人风景而不知。
可惜这栏杆横贯正中,叫皇帝看不太真切。
烟火不知放了多久,总之圆明园上空的烟云直到次日圣驾回宫时才渐渐散去。
舜玉想到那日没头没脑祝人家生辰快乐,只是一句话未免没有诚意,于是特意命厨房做了万寿如意糕,晚点时又要了一碗长寿面,叫福苓找个小丫头,二人一起送了翊坤宫去。
即使晚了几天,也算个心意。
宫里轻易不送吃食,不过舜玉想,她们还不至于剑拔弩张到这个份上。
现在后悔嘴贱也没有办法咯,谁叫她只随便听了一耳朵,便记住了选秀时太监念她的生辰。
当时只是以为自己的生辰已经够大了,没想到还有个女孩儿比她还大,生在正月,又是一样的姓,她觉得颇有意思,便记下了。
她想到那晚说了那句生辰快乐,小姑娘后来眼里都隐隐含着泪。
天可怜见的。
福苓是在芸惠咬牙切齿的目光里带着小丫头走的,后者的小脑袋瓜怎么也想不通,换作她,是绝对要找机会刺回去的。
可是福苓说这叫什么,什么怀柔。主子才是有智慧的人,纵是那百炼钢,也叫她化为绕指柔。
紫禁城的年,到二月初二才算过完。皇帝连着一个月被各种各样的宴会绊住脚,好容易闲下来,堪堪歇了两日。
这日未时,舜玉才用过午膳,正歪在矮炕上捏了一卷书在看,忽觉帘子外有人走来,她抬头向外看去时,正是韩来玉到此通报。
福苓见主子神色如常,便凑近去耳语几句。
皇帝来时,那卷书还扔在炕桌上,他执了舜玉的手,并不先坐,立在窗前借着日头细细端详了一番,瞧着人并没有消瘦的迹象,脸蛋还隐隐丰润起来,下巴也没有往日尖的厉害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刮刮她的脸颊,那些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舜玉歪着头,黑眼珠亮晶晶的看着皇帝:“皇上仔细瞧瞧,奴才瘦了不曾?”
皇帝沉沉舒了一口气,看着舜玉脸上泛起红晕,心情越发愉悦起来,好像身上这些日子应付宫宴的疲气一忽儿都跑出去了。
他这才在暖炕上坐了:“朕有些日子没来,瞧着有些人日子倒是越发滋润呢,今日可是扰了清净?”
舜玉伸手抚上脸颊:“奴才明明是日日记挂着皇上,又怕皇上晏饮疲惫,小厨房送的膳食不清淡养胃,又怕哪日皇上来了,奴才颜色不好叫皇上无趣。”
皇帝听着她的伶牙俐齿不由得笑了:“倒是朕错怪了你,该是咱们俩个疏远了?”
舜玉急忙拉了他放在身侧的手撒娇:“皇上何处此言呐,我只恨不会弹琴品竹,不然必定要抚琴一曲以表相思了。”
舜玉巴巴的瞧着他,皇帝忍不住伸手刮了刮舜玉的鼻尖儿。
他从桌上翻过来那本书,是一本《通志堂集》。
“纳兰的词?”
“奴才觉得,纳兰的词只适合春日里看,夏日炎热,与词意相去甚远,秋冬再读又过于凄清。”舜玉端了福苓呈在跟前的一碟子糕点:“皇上尝尝小厨房新做的花样吧。”
清朝的膳食养生原则是只吃当季时令蔬菜水果,因此小厨房时时报告今日有什么新鲜食材,舜玉有什么想吃的都会安排他们试试。
这琥珀山楂糕,舜玉前两日吃过一次觉得很好,又特意叫他们加了糯米粉稀释甜度,因此吃起来并不腻,口自生津。
皇帝捻了送入口中,酸甜粘软,入口即化,他微微点头,对全嫔的口味表示肯定。
舜玉心情很放松,懒懒的拿手撑着头。
皇帝一边问舜玉读到哪一首,一边随手翻开一页,二人凑在一起读。
日头透过窗玻璃洒在两人的背上,叫人感觉有火在背后烤着似的,暖洋洋。
煮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舜玉送走皇帝后照例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回来之后她瞧见文竹炕几上的糕点,皇帝只吃了一块。
这些个糕点都容易残留在牙齿里面,所以皇帝为了仪容仪表一般不会多吃。她倒是无所谓,反正又不见别人,一面伸手从盘子里捡了来吃,一面心里安安松一口气。
原来二月初七,是皇帝生母、嘉庆皇帝原配喜塔腊氏的忌日,福苓也是没想到皇帝今日竟会来钟粹宫,因此在韩来玉之后,她瞧着主子似乎不知内情,连忙附耳告知。
这是宫里的老人才知道的事,福苓的阿玛前几日特意嘱咐她的。
往年这日,皇帝要么在书房睹物思人,不许打扰;要么去佛堂烧香祈福,总之不往后宫来。众人也都识趣的不去触霉头,今年这是头一遭,差事落在舜玉头上,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就怕哪句话说错了讨没意思。
这次过去一连半个月,皇帝再没往后宫里来,好像觉得在额娘忌日这天谈情说爱,心里有些难为情似的,狠狠拘束了自个几日。
本章中出现的烟花图样引用自清嘉庆年间《红楼复梦》第九十七回。
颜如舜华,德音不忘引用自《诗经·国风·郑车·有女同车》。
煮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引用自纳兰性德《浣溪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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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赏灯会佳人动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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