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祖父既已致仕,何不在家颐养天年?”胤礽费力起身,倚着靠枕道。
早在三十九年,康熙便借索额图在家中妄议朝政为由,令其退休。
“太子爷病重,我怎能不来?”索额图见胤礽脸色如此苍白,恨不得以身相替,“再者,这不是您的意思吗,难道您并不知情?”
索额图的心跳漏了一拍。若是太子爷不知此事,怕是康熙做的局了。
这些年大阿哥与太子斗得你死我活,万岁爷也只是作壁上观。这两年,却愈发打压太子爷了。
只这几年太子爷身边的奴才,便换了不下十茬子。保成这个太子,做得不容易呀!
是他们赫舍里氏,连累太子至今。可是太子若是没有赫舍里氏作为后台,皇上难道就会减少半分的疑心吗?
索额图知道,他不会。
“叔公此话何意?”胤礽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用力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他似乎是不肯相信,嗫嚅着道:“是,是皇阿玛宣你来的。”
这句话,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轻叹。却让这个骄阳般的,尊贵无比的太子,用尽了所有力气。
“是。”索额图此刻也明白过来了,这是康熙的一次试探与考验,更是一位帝王的警告。
胤礽泄了口气,后背似乎是也没了力气。他慢慢滑到床上,阖上了眼睛。
此事不过是康熙的一个局。
若是索额图不来,那便是不尊圣旨,更有可能是与胤礽私下联络过多,暴露他们在德州亦有人手。
若是索额图来了,难保康熙不会对他动手。
毕竟,万岁爷八岁擒鳌拜时,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与鳌拜比赛布库之时,将其一举拿下。
但是索额图还是来了,他也不得不来。他是皇上的臣子,亦是太子的叔公。
其实胤禛梦中,情况并没有如此糟糕。
在索额图奔赴山东之前,康熙在京中的动作要小很多,到底是顾全了太子的颜面。
今次不同以往,老九在上书房已经念了一年书,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胤禟早早便联络了山东的商会,煽风点火。
“为咱们的太子爷,送一阵东风。”
毕竟他的产业遍布南北,不论是盐铁、东北参,都是朝廷严管的,可他不只敢伸手,还能赚得盆满钵满。更是借着明珠的势力,囤积了相当客观的财富。
其实康熙出行,阵仗虽比不得乾隆,但是声势也算浩大。更是少不得歌功颂德之事。
沿途经过一些村子,就有许多当地官府提前安排好的百姓,夹道欢迎,康熙见到的,便是这一番万民景仰、争先跪拜的热景象。
康熙与太子,此时还是在“蜜月期”的,父子二人共览山河,意气风发。
听着百姓山呼万岁,康熙甚至动了去泰山的念头。
生前身后名,他自封“千古一帝”,自然是想得天眷顾。
封禅即“登封报天,降禅除地”。
纵观古今,泰山封禅的皇帝仅仅只有六位,秦皇汉武自不必说,再者就是光武中兴的刘秀、唐高宗李治、唐玄宗李隆基以及宋真宗赵恒。
康熙不禁回忆起第一次登临泰山——
二十二年,康熙收台湾。次年秋,康熙第一次登临东岳泰山。群臣上奏,谏言他在泰山封禅。
然而康熙却是“十动然拒”。只因朱元璋统一了华夏没有封禅。
他曾经五次亲往明孝陵,三跪九叩,拜祭朱元璋,就是为了得到汉人支持,成为正统。
“恭请圣上,以燔柴告祭,功成告天,勒石记功。”众位大臣叩首道。
“朕凉德菲躬,实未有丰功伟业,…何敢效法前人,铭功纪德,”康熙最终还是拒绝了,只答应祭祀,“……仿尧舜之制,巡幸东方…设祭方岳以祈年丰。”
即便凭他的功业,未能封禅,只是去祭祀一番,也能笼络人心,巩固爱新觉罗之万世基业。
那年他虽有私心,到底在登临泰山顶、一览众山小之时,写下了“欲与臣邻崇实政,金泥玉检不须留。”
只求为民办事,不留金泥玉检。
不曾今次到了德州,许多山东文人,竟对太子颇为吹捧。
虽然某种程度上,这是他曾经想看到的:
效法汉人传统,以嫡长之子,正位东宫,拉拢汉臣,安抚人心。
“吾皇万岁……”
在一片对于康熙的吹捧之声中,却混进去了几句不同的:
“太子爷龙章凤姿,文武双全呐”
“吾等听闻,太子德行出众,实乃社稷之福。”
“张兄,此篇文章吾愿献于太子。”
“李兄所言是极,若得太子指点,此生无憾耳。”
……
原是济宁孟氏、曲阜孔氏、临朐冯氏、诸城王氏、安丘曹氏、兰陵萧氏、琅琊诸葛氏等家族,在听到当地官员的消息后,便赶来德州。
他们盛情相邀,请太子赴宴,以文会友,共赏桂花。
康熙原也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不止为试探出太子的“不敬之心”,更是想看他作为储君,驭人之道修炼的如何。
他的保成,究竟是爱新觉罗的太子,还是爱新觉罗与赫舍里氏的太子?
索额图这个老匹夫,这些年,不只是在朝堂上排除异己,逼走了不少直臣,包括胤禛的老师,他曾训斥过的顾八代。
康熙心中并非全无芥蒂,只是引而不发罢了。赫舍里氏到底是胤礽的母族。
打了老鼠,又怕伤了玉瓶。他便也只盼着胤礽能管好索额图。
这些年,索额图对于族中子弟,更是过于放纵了,强抢民女,纵奴伤人,皇阿哥都不敢做的事情,倒是被他们做了个齐全。
“你说,到底是约束不了,还是觉得太子要当皇帝了,他们便不用顾忌?”康熙曾在一次看完开音布的密报之后,问过梁九功。
“太子爷自小是您一手带大,也是奴才看着长大的,最是孝顺不过。”梁九功毕竟伺候了这么多年,一向摸得准康熙的心思。
“那起子奴才自作主张,败坏太子的声誉,太子仁善,怕是受了什么歹人的影响。”康熙大手一挥,太子身边又换了一批奴才,包括出身赫舍里氏的几个嬷嬷,也都打发到别处了。
要说太子胤礽,那也是真的天潢贵胄,通满汉文字,娴骑射,赓咏斐然。
至于史书上记载的,他暴戾成性——
他拿鞭子教训奴才,对一些老臣也傲慢无礼。但归根结底,也是康熙一直以来的溺爱,与扭曲的控制欲,才有今日。
如果太子愿意,他可以比任何人都礼贤下士。
可是不论愿不愿意,他都感觉如此沉重,皇阿玛反复无常的关切与试探,让他恐惧又疲惫。
胤礽、胤禛与胤祥,与诸位世家子弟,宴饮正酣。
胤禛还在被几个济宁孔氏的子弟,拉着看文章。盖因胤礽实在不耐烦,便让他去了。
胤祥与兰陵萧氏的萧清河,正切磋剑术,月光如水,剑气如虹,颇为赏心悦目。
胤礽独自坐于桂花树下,嗅着浓郁的桂花香气,不断有人过来敬酒,其中便有孔氏族人。
此人朗声道:“昔年万岁爷登临泰山,便作诗一首,其中的“金泥玉检不须留”,吾等十分钦佩。”
另一人给了他一胳膊肘,使了个眼色。万岁爷之诗作,也是你配谈论的?
可他却置若罔闻,继续道:“久闻太子爷才华过人,他日登高,未必不是青出于蓝。”
觥筹交错之间,胤礽早已恍惚,便也只当他是那些奉承的,喝下了他敬的那杯酒。
自小皇父便教他,以后他,就是这个江山的主人。他要承祧宗庙,不坠先祖遗志,做个比阿玛更好的皇帝。
可是为何又要扶持大阿哥与明珠,与他作对?又要打压赫舍里氏一族,致使他在朝中无人可用!
他不是不知道皇父的想法,可若是他亲手修理了赫舍里氏一族,往后又有何人敢亲附于他?
但最终,叔祖父还是因为妄议朝政,只能赋闲在家。
他仰头,又饮下一杯,浮着几点金黄的烈酒。
他已经三十岁了,早已经不是那个被父亲宠爱的少年。
他的那些庶兄庶弟,包括老四和十三在内,哪个不是各怀心思?
欲买桂花同载酒,浑不似,少年游。
他知道,今日是一场鸿门宴,但他也必须来。
有人想他们父子相疑,可他也需要发展自己的势力。
骄傲了三十年的他,怎么会夹起尾巴做人?
“天下岂有三十年太子乎?”胤礽自语道,醉意上来了,许多话才说得出口。
他却没有注意到,刚刚还在伺候的灰衣服的小太监,已经不见了。
“好一个三十年之太子!”
屋内只有二人,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
康熙摔烂了一个杯子,胤礽就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汝欲效玄武门之变,可朕不是唐高祖!”
胤礽抬起头来,表情却是宁静:“皇父多年之恩,胤礽未敢忘。”
随后他磕了几个头,开口道:“皇阿玛疑心深重,儿臣请废太子之位。”
“好一个疑心深重,”康熙大笑,“你是为了索额图之事,怨怼于朕!”
康熙怒斥道:“此汝之孝道耶?”
“传朕旨意,太子偶感风寒,送去寝殿好生休养,切莫让太子再见风了。”
胤礽心下了然,这是老爷子要关禁闭的意思。
“胤礽,谢皇阿玛恩典!”
胤礽起身欲走,康熙并未给他一个眼神,似乎是被这个不孝子寒透了心。
蓦得一声响,康熙大喊:“保成——”
康熙慌忙上前,扶起已经直挺挺栽倒在地上的胤礽。
他对着门口怒吼:“梁九功,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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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史稿·理密亲王允礽传》:“太子通满汉文字,嫺骑射,从上行幸,賡咏斐然。”
2.金泥玉检:以水银和金为泥作饰、用玉制成的检。古代天子封禅所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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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金泥玉检不须留:天下岂有三十年太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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