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
天刚蒙蒙亮时,杭城就飘起了一层薄雾,将许家后花园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露台上的青石板路沾着露水,踩上去微微发滑,石栏边的栀子花丛缀满了莹白的花苞,有几朵已悄然绽放,淡香随着微风弥漫开来,混着湿润的空气,让人鼻尖发痒。
廊下悬挂的鸟笼里,画眉鸟扑棱着翅膀,清脆的啼鸣穿透薄雾,却没能打破这庭院里的沉闷,反倒让那份压抑愈发明显。
许慕哲坐在露台中央的藤编躺椅上,身上搭着一件素色棉毯。
他面前的汉白玉石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一壶刚沏好的龙井还冒着袅袅水汽,浅碧色的茶汤在杯盏中泛着光泽,可他却连碰都没碰。
指尖夹着的雪茄燃了半截,烟灰簌簌落在棉毯上,他也浑然不觉,目光只是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荷花池——池面被薄雾笼罩,只能隐约看到几片浮在水面的荷叶,像被墨晕染开的绿,模糊不清,就像他此刻的心思。
自昨夜凌云离开书房后,他就守在书桌前,对着那幅《江南商道图》坐到了天亮。凌云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乱世之中,巨富如幼童抱金于市”“许清小姐,将是维系此局最关键的纽带”,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不是没想过联姻,可当这件事真的落在女儿身上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坦然接受——许清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捧在手心长大的宝贝,他怎么能把她推向一个素未谋面、只知其狠辣名声的军阀?
“老爷,小姐来了。” 管家轻手轻脚地走到露台边,压低声音说道。
许慕哲猛地回过神,掐灭手中的雪茄,慌乱地拂去棉毯上的烟灰,才抬眼看向通往露台的小径。
许清正缓步走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浅碧色的暗纹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细碎的白梅,针脚细密,是她自己前些日子亲手绣的。
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支成色温润的翡翠簪子固定,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被晨露打湿,贴在皮肤上,添了几分柔弱,可她的眼神却格外清亮,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清儿,怎么这么早起来了?”许慕哲强打起精神,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许清走到石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为父亲续了一杯茶。她的动作轻柔娴熟,指尖碰到茶杯时,能感觉到杯壁的温热。
“女儿晨起练琴,听到管家说父亲一夜没睡,就过来看看。”她将茶杯推到父亲面前,目光落在他眼底的红血丝上,语气带着一丝担忧,“父亲,您是在为凌督军的事情烦心吗?”
许慕哲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温热的茶汤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他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点头:“是。昨夜凌云来书房,把话说透了,他要与许家联姻,用军方的保护和政策倾斜,换许家的财力支持。”
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能低头盯着杯中的茶汤,“清儿,父亲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你不该……”
“父亲,您先别急着说不公平。”许清轻轻打断他的话,声音温和却坚定,“女儿想先问问您,若是拒绝凌督军,许家会怎么样?”
许慕哲愣住了,他没想到女儿会先问这个。
他抬起头,看着女儿清亮的眼睛,语气沉重:“凌云刚接管江南军政,正是立威的时候。许家若是拒绝,他或许不会立刻对许家动手,但后续的麻烦肯定少不了——码头的安保会被刁难,丝绸的运输会被阻拦,甚至可能会被安上‘通敌’的罪名。以他的手段,要搞垮许家,有的是办法。”
“那若是答应呢?”许清又问,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父亲的脸。
“答应了,许家能得到军方的保护,生意会更稳定,甚至能拓展到北方去。”许慕哲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可代价是你的一生,清儿,我怎么能……”
“父亲,在乱世里,‘一生’本就是不确定的事情。”许清的语气平静,却像一把锤子,敲在许慕哲的心上,“女儿从小跟着您看账本、学经营,知道许家能有今天有多不容易。钱塘码头的每一批货、丝绸工坊的每一匹布、粮行的每一粒米,都浸着许家上下几百人的心血。若是许家倒了,不仅我们父女俩会受牵连,那些跟着许家吃饭的人,也会流离失所。”
她顿了顿,拿起自己的茶杯,浅啜了一口,继续说道:“凌督军提出联姻,而非直接强占许家的产业,说明他还顾及着‘合作’的体面,对许家尚存一丝尊重。他要的是许家的支持来稳固江南局势,我们要的是他的保护来守住许家根基,这本质上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而女儿,只是这场交易里,最关键的纽带罢了。”
许慕哲怔怔地看着女儿,他从未想过,一向喜静的清,竟然把局势看得这么透彻。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为女儿遮风挡雨,却忘了女儿早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学会了审视这个乱世,学会了权衡利弊。
“可是清儿,婚姻不是交易啊。”许慕哲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父亲希望你能嫁给一个真心待你好的人,能陪你赏花、读书,能让你一辈子不受委屈。而凌云他…… 他是个军人,常年征战,性情定然刚硬,他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父亲,女儿想要的,是许家能安稳地走下去。”许清放下茶杯,目光望向薄雾渐散的荷花池,“至于凌云,女儿虽然只见过他一次,却能感觉到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昨日舞会上,他邀请女儿跳舞,手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眼神里没有贪婪,只有审视。他身上的雪松气息混着淡淡的药味,不像其他男子那样带着烟酒气,倒像是藏着许多故事。”
她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好奇:“女儿倒是想知道,这位在北方战场杀出血路的督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执掌重兵?为什么身上会有常年不散的药味?甚至…… 他为什么会选择用联姻这种方式,而非强硬手段?这些,都让女儿觉得好奇。”
许慕哲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探究光芒,心中的愧疚渐渐被震惊取代。
他原以为女儿会抗拒、会哭闹,可没想到她不仅坦然接受,甚至还对凌云产生了兴趣。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父亲,女儿愿意答应这场联姻。”许清转过头,目光直视着父亲,语气坚定,“这不是牺牲,而是女儿为许家做的选择。您不必觉得愧疚,因为女儿知道,这是目前为止,对许家最好的出路。而且,女儿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在督军府里照顾好自己,甚至…… 说不定能帮到您,帮到许家。”
她的话语里带着超越年龄的自信,让许慕哲心中的担忧渐渐消散。
他想起许清小时候,就能在账本里找出错漏;想起她十三岁时,就能凭着一番话劝退上门闹事的地痞;想起她去年在丝绸展上,凭着独特的眼光,为许家签下了一笔大订单。
他一直把她当作需要保护的小公主,却忘了她早已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姑娘。
“清儿,你……你真的想好了吗?”许慕哲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中满是不舍。
许清点了点头,伸手握住父亲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能让许慕哲感受到她的坚定:“父亲,女儿想好了。您放心,女儿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而且,凌督军既然需要这场联姻来稳定局势,他就不会让女儿出任何意外。我们是合作伙伴,他会顾及许家的颜面,也会顾及自己的名声。”
许慕哲看着女儿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清儿说得对,在这个乱世里,这是许家最好的选择。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好,好…… 父亲都听你的。只是清儿,若是将来你后悔了,不管什么时候,父亲都会想办法带你离开,绝不让你在督军府里受半点委屈。”
“父亲,女儿不会后悔的。”许清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而且,女儿还有一个请求,想请父亲帮忙。”
“你说,只要是父亲能做到的,一定帮你。” 许慕哲连忙说道。
“女儿想请父亲派人去北方,查一查凌督军的过往。”许清的语气带着一丝认真,“不是查他的战功,那些报纸上都有。女儿想知道的是他的性情、他的喜好、他身边亲近的人,还有…… 他身上那药味的来历。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地应对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吗?”
许慕哲眼前一亮,女儿考虑得如此周全,让他更加放心。他重重地点头:“好,父亲这就安排人去办。我会让最可靠的老伙计去北方,一定把事情查清楚。”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薄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露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画眉鸟的啼鸣变得更加欢快,栀子花的香气也愈发浓郁。
许慕哲看着女儿平静的侧脸,心中的压抑终于消散了一些。
许清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庭院里生机勃勃的景象,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权力的博弈、有未知的危险,还有那位神秘莫测的凌督军。
可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仅要保护好自己,还要保护好许家,在这个乱世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或许,这场看似被迫的联姻,并不会像父亲担心的那样糟糕。
那位凌督军,说不定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柔软;而她,或许能在这段特殊的关系里,找到不一样的人生。
许清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栀子花的清香,让她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她转过身,对父亲说道:“父亲,我们回去吧,该准备一下,给凌督军答复了。”
许慕哲点点头,在女儿的搀扶下站起身。
两人并肩走在露台上,晨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像是在为这段即将开始的特殊缘分,写下一个温柔的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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