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邢南煦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回去的路上,他几乎是飘着的,脚下踩着棉花,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哼着方才舞台上跑调最厉害的片段,只觉得这春夜的风格外熨帖,连路边嘈杂的车鸣都成了悦耳的交响。
李寄风却沉默了一路。那声“随你”脱口而出后,他便不再言语,只将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微微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神情。直到走到那条熟悉的、通往亭子间的昏暗弄堂口,他才停下脚步。弄堂深处传来早起人家刷马桶的声响,哗啦啦的,带着市井生活的粗粝。
“我到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邢南煦还沉浸在那种轻飘飘的喜悦里,闻言用力点头,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惊人:“嗯!那你快回去休息!今天累坏了吧!”他顿了顿,脸上又泛起那种混合着不好意思和期待的红晕,“我……我明天早上给你带生煎!刚出锅的最好吃!”
李寄风看了他一眼,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道:“走了。”
便转身踏入了弄堂的阴影里,身影很快被那些晾晒在竹竿上的衣物、堆在墙角的破旧花盆吞噬。
邢南煦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这才心满意足地、一步三跳地朝着自己家那个灯火通明、飘着晚饭余香的方向跑去。
然而,生活的戏剧性,总喜欢在人心最为不设防的时刻,悄然拉开下一幕的帷幕。
第二天清晨,邢南煦果然提着一袋热腾腾、底部煎得金黄焦脆的生煎包,早早等在了李寄风住的弄堂口。
薄雾尚未散尽,晨光熹微,透过纵横交错的晾衣竿,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弄堂里已经开始苏醒,水龙头哗哗作响,煤球炉子冒出呛人又亲切的烟,某个窗口传来咿咿呀呀的沪剧唱段。
他心情雀跃,手指被滚烫的纸袋烙得微微发红,却浑不在意,只盘算着李寄风看到这还冒着热气的“心意”时,会不会露出一点不一样的表情——或许嘴角会牵动一下?或许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抓不住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悦耳、与这老城厢的市井氛围格格不入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晨间的喧闹与平静。一辆线条流畅、颜色沉静的黑色轿车,像一艘陌生的舰艇,缓缓滑行,最终停在了弄堂口对面。车身光洁得能映出对面斑驳的墙面和晾晒的衣物。
车窗无声降下,驾驶座上是一位衣着典雅、妆容精致的女人。她戴着一副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涂着正红色口红的、线条分明的唇和下颌。她的目光,越过狭窄的、飘着煤烟味的街道,精准地落在刚从弄堂里走出来的李寄风身上。
李寄风显然也看到了她。他脚步顿住,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脸上那一点点晨起尚未完全清醒的慵懒,以及或许因期待某份生煎而残存的微弱柔和,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比平时更加冷硬,像骤然被泼上一层粘稠的、迅速凝固的石膏。阳光恰好落在他的侧脸上,照得他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那女人推开车门下车,高跟鞋的细跟敲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疏离的“笃笃”声,与周遭塑料拖鞋的“啪嗒”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形成尖锐对比。她走到李寄风面前,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停下,不再靠近。晨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清冽昂贵的香水味,瞬间冲散了生煎包和煤烟的气息。
“小风。”她开口,声音是温和的,语调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却带着一种经过精心丈量的、无法逾越的距离感,像橱窗里标着价格的精美瓷器,“我要去欧洲一段时间。你沈叔叔在那边有个项目,需要我跟过去。”
她顿了顿,像是完成一项既定程序,从手包里取出一张薄薄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银行卡,递过去,动作优雅却不容拒绝,“这里面有些钱,你拿着。一个人生活,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那卡片在她修剪得圆润精致的指甲间,像一片冰冷的金属薄片,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邢南煦手里的生煎袋子,一下子变得沉甸甸、油腻腻的,烫人的温度仿佛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种黏腻的冰冷。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嘴巴微微张着,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着李寄风瞬间冰封的侧脸,和那个女人与她身后那辆光可鉴人的轿车一样、与这充斥着生活质感的弄堂格格不入的、另一种世界的优越气息。他甚至能闻到那香水味,与他手中生煎的油香、弄堂里的煤烟味混沌地交织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
李寄风没有去看那张卡,他的目光落在女人被墨镜遮挡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种彻骨的、仿佛在看陌生人的冰冷,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凛冽。
“我有钱。”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凌骤然碎裂,带着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清晨的空气。
女人的笑容在完美的唇角微微凝滞,像名画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纹:“小风,别逞强。你爸爸那边……我知道不容易。”她试图让语气更柔软些,却依然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的揣度。
“我说了,有钱。”李寄风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忍的决绝,“你的钱,我不要。”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猛地侧身,几乎是撞开般地绕过了她,像是绕过一根碍眼的、散发着不属于此地气味的柱子,径直朝着学校的方向快步走去,步伐又急又重,带着一种急于逃离这片被玷污的空气的仓皇,背影僵硬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女人举着银行卡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与周遭提着菜篮子、端着豆浆油条走过的居民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形成了诡异的对照。
她看着李寄风决绝的、毫不回头的背影,那挺直的脊梁仿佛是对她无声的最大嘲讽。最终,她只是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卡片收回那个价值不菲的手包里,转身上了车。黑色的轿车如同它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逐渐繁忙起来的车流,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尾香,很快便被市井的烟火气吞没。
弄堂口,只剩下邢南煦一个人,还提着那袋已经不再滚烫、油渍渐渐浸透褐色纸袋的生煎包。他望着李寄风消失的街角,心里那点轻飘飘的、如同五彩肥皂泡般的喜悦,早已被一种沉甸甸的、酸涩的疼惜所取代。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昨夜后台那个带着汗水与激动的拥抱的温度,或许,还远远不足以融化李寄风心底那座由过往的失望、现实的窘迫与骄傲共同筑起的、巨大的冰山。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已然凉透、变得有些塌软的生煎,那焦黄的底壳也不再诱人。他默默地将皱巴巴的纸袋攥得更紧,仿佛要从中汲取一点力量,然后迈开脚步,也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轻快,眉宇间,染上了一层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忧虑。这刚刚在春日暖阳下探出头的、一点稚嫩而勇敢的情感萌芽,似乎转眼便要遭遇一场来自现实世界的、凛冽的倒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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