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纲一声长叹,娓娓言道:“如今于殿下而言,制衡青淮二党,辅翼太子,才是头等大事。文散骑虽才识卓绝,忠贞可鉴,但终究是东宫之臣,若殿下与之过从甚密,终究易惹非议,大王今日之疑,也非全无道理。老臣不是要对殿下自己的天性说些什么,还望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多加斟酌才好。”
柳盈月淡然无波地听陈元纲说完这番话,仅仅是略勾了勾唇角,欣然笑道:“陈公金玉良言,盈月谨记。”
陈元纲不知公主是否将那番话听进心中,她答得太过利落爽快,反而令人心生不安,也只得揖道:“万望殿下好自为之,老臣言尽于此,暂且告退。”
秋风肆拂而过,吹得公主衣袂飘摇。见陈元纲渐渐远去,她的心脏搏动如一团炽热的烈焰,唇角的笑容却已经折为了冷笑。
“陈公……你可知情如野火燎原,一旦燃起,便再无将息之理了?”
“我柳盈月既然认定了她,莫要说你陈公,便是他柳仲武,连带着这九重宫阙,也拦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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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既过,临稷的天气越发阴沉。城中一连数日乌云笼罩,干燥的冷风削过王城的雉堞与高门府邸的青砖墙,自西而东横贯而过,卷得城中一派苍凉。
柳盈月裹着玄墨狐裘,打马行在上阳门前的天街上。她刚得了东宫处的帖子,邀她前往一叙,不过那帖子字迹上看,分明是文季洁的娟秀小楷。她心中雀跃不已,这是季洁已把她视作“东宫自己人”的表现了。想到此处,就连嘴角也不禁勾了勾,天都不觉得冷了。
在上阳门前下了马,一路来到东宫,她绕过重重宫廊,直往书房而去。踏过内院的月门时,她竟听见一处别院里传来小女孩琅琅的读书声。
她不由得止了步。偌大的东宫只有一个女孩儿,也就是她的侄女,王孙女柳心秀。
柳盈月感到有些目眩,心脉似乎被什么牵住一般。她想要甩开步子继续行路,但却发现自己一动也动不得,只得站在那里重重地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
在柳盈月没有注意到的某个瞬间,读书声停了。片刻,一个小小的身影,怯生生自院门边探出头来。见是一个裹着狐裘、身形高挑的英气女子,便小心翼翼地问:
“敢问……您是?”
柳盈月被这一声呼唤拉回现实。她循声看去,果然是一个五岁的清秀小姑娘。那张稚气尚浓的小脸上,竟影影绰绰地能够看到那个叫做阿昙的人的倒影。
她压下翻滚不已的心绪,俯下身去,努力挤出一丝算得上温和的笑容。
“你是心秀?第一次见我吗?”
柳心秀不知所措地望着那看起来既亲切又疏离的人,茫然地点了点头。柳盈月见她这胆怯又好奇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涌上几分酸涩,毕竟那不仅是她兄长的女儿,也是她曾经……恋人的女儿。
她尽可能放轻声音,温柔地告诉她:“我是柳盈月,长宁公主。也就是……你的小姑。当年我也曾抱过你,但后来我到北方待了三年,所以你应该是不记得我的。”
心秀这才从院门后转了出来,浅浅向她行了一礼,有模有样地问候道:“心秀见过姑母。”
“不必生分,叫我小姑便是,我也不是什么拘礼的人。”柳盈月朝她笑了笑,“你刚才读的是《孝经》?何人教的?”
心秀捏着衣角,小声回答:“是文先生教的。”
“……文?”柳盈月有些不敢置信地偏了一下头。
柳心秀见她疑惑,连忙回应:“是的,小姑。阿父叫她文散骑,我唤她……文姐姐。”
柳盈月一时间哑口无言。
在她眼里,心秀是阿昙郁郁离开人世的归因之一,但也是她用血脉延续的生命。而文季洁,那个她又一次不顾一切爱慕着的少女,竟在她未曾顾及的角落中,不知不觉地先一步走了进来,用她的才华和不为人知的温柔,关怀着这个让她不知如何对待是好的小女孩。
她不知道这究竟算是一种无情的嘲弄,还是另一种无声的弥补。心中酸楚与慰藉交织拉扯,让她不敢去看心秀稚气的小脸。
她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如麻的思绪,匆忙对心秀道:“文散骑是个极好的人。你要多听她的话,莫要惹她难过。我要去见你父亲了,你继续用功吧。”
心秀见小姑称赞她的文姐姐,也未在意她那闪躲的目光,只是甜甜一笑,乖巧回答:“心秀明白,谢谢小姑。”
柳盈月仓促地颔了颔首,逃离般地快步离去。
来到东宫书房,柳政和文季洁早已等候在此。文季洁见公主到来,稳稳地躬身行礼。
“臣冰砚拜见长宁殿下。”
柳盈月也对她微笑相还,努力定了定神,害怕让她察觉到自己先前的心绪不宁,随后对太子欠身肃拜。
“臣妹盈月,见过王兄。”
“来得好啊,盈儿。”太子喜道,自己拉来一个蒲团坐下,示意二人也入座,“方才季洁与我论及朝廷形势,说心中已画一策,要你一同来参详一二。其中若有需要相助之处,还要麻烦盈儿你了。”
“王兄言重。若有能略尽绵薄之处,盈月必在所不辞。”她的目光移向文季洁,笑问:“不知季洁有何高论?”
文季洁朝太子、公主略一拱手,肃然道:“二位殿下,以臣愚见,现今朝廷之上,青党势大,根深蒂厚,又兼陶玄老谋深算、心思缜密,与之徐图周旋绝非上策。而前番淮党种种行迹,亦显其志不在小,必有阴谋野心,只恐迟则生变。当今之计,唯有行险破局,方能乱中取势,占得先机。”
柳政略一思忖,想及前日齐王对他那一番敲打,谨慎道:“而今盈儿回朝风波初定,若无十分把握贸然行事,只恐打草惊蛇。若父王那里又惊起疑心,反而更是不妙。”
柳盈月见柳政犹疑退缩,又看了一眼文季洁。她轻叹一口气,好像在说“果然如此”,随后用一种试探般的眼神望向自己。
柳盈月向她还一个会心的目光,稳稳开了口:“王兄,依我所见,《孙子》势篇有云:‘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计篇亦有诡道十二法中‘出其不意、乱而取之’。季洁所思,正是为我等谋势之法,若一味致之于人,以用兵而言,反是大忌。”
太子沉吟片刻,果然有些动摇。
“既然如此……季洁,你要如何破局?”
“回殿下,朝堂之争无非两点,一者钱粮,二者人事。如今朝廷选官、功绩考校握于青党之手,一时难以撼动。而淮党如今把持朝廷度支,但其贪婪反复,不可为援,不如动用雷霆手段,出其不意,击其要害,分其财权以充实国帑。”
说着,她走到墙边齐国疆域图旁,纤指划向两淮一带。
“两淮盐利,素来是朝廷收入之重,然近年进项年年衰退,亏空甚巨。淮党动辄以灾异为由,明眼人皆知是欲盖弥彰,其下账目混乱、贪墨横行,可见一斑。家父昔日在扬州都督任上时,曾奏请王上置司盐都尉,虽已得首肯,但终究……横生变故,不了了之。”
言及此处,她重重短叹一声,垂下眉睫,但很快又再次抬眸,目色泠然。
“如今时值深秋,盐场滩晒之时刚过,其盐仓必定满溢。大可以东宫监国之名,不再另行上奏,直接指派一名能吏为司盐都尉。我可凭先父昔日恩荫,发动淮扬州郡轻骑百余名,直扑利润最为丰厚的数个盐场,连同淮党盐官一并端掉,其余财、盐仓及生产转运直接由东宫派人接管。此事若成,既是肃正了盐政,又得了大笔财源。”
她回身直望着太子与长宁公主,凛声道:
“若有不谐,所有后果,冰砚愿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东宫与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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