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客栈时,已经接近夜半了。
大部分人都已睡熟,静悄悄的夜里传出轻微又平缓的鼻鼾声。唯有一间房亮着灯,四人面色凝重地推门走进去。
屋内弥漫着饭香,是浮鱼怕他们回来空着肚子,特地叫后厨做了几道小菜。见他们迟迟未归,将这些菜又去热了一遍。
阿福一下子就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了,他家大人那么温文儒雅的人,今日回来竟然皱着眉头。
“公主,怎么了这是?”浮鱼也小跑上前,扶着许时清走到椅子旁,轻声问。
许时清只是抬头看她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最后还是顾辞风开了口:“忙活了一晚上,都吃些东西吧。”
显然,没人在这个时候还有胃口吃得下去。
陆闻溪眉头皱的很深,说道:“将军,此事我会写信禀告皇上,看皇上如何决断,你与公主还是早日离开吧。”
“陆大人,此事涉及得太多了,又牵连甚广,这私矿开采受益的应是贾利背后之人。”顾辞风沉声道,“陛下这决断不好做,你也要务必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许时清又何尝听不出来他们的言外之意,所以她只是默默地没说话。
开采私矿在九州是严令禁止的,一旦被发现,罪无可恕。这伙人不但开采,竟然将规模组织得如此庞大,想必早已有几年之久了。
许时清猜,从贾利将众多莫名出现的财产挂在贾诚名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筹备了。
顺着往下想,他们既然能做这么多年,那必然是有稳定的交易渠道和运输方法。
难怪贾利能将那么一大箱子官银从京都运到台州,这么一想,私矿他都运得了,这点官银还不是轻而易举。
陆闻溪是个考虑周到的,顾家武将世家,只在边关守国便遭人妒忌,若以武将身份插手政事,想必会招来更多祸端。
但陆闻溪是堂堂正正地九州官员,刑部侍郎,由他跟刑部来处理此事正合适不过了。
隔日,许时清他们便与陆闻溪分别了。
“陆大人,万事小心。”顾辞风拱手道。
陆闻溪亦行了个礼,“公主,将军慢走。”
看着马车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陆闻溪散开的目光才重新聚焦。
“大人,您想什么呢?”阿福见他出神,开口问道。
“没什么。”他拂了下袖子,转身往客栈里走,落下一句交待。
“去收拾东西。”
阿福一脸不解,追上前去,问道:“大人,咱们不是还要待些日子再回京都吗?而且事情也没办完啊……”
陆闻溪上楼打开房门,这才回答他:“皇上的谕旨大概要等上几天,趁着这功夫,我们先去个地方。”
“这样啊,那我马上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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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得很快,一整天几乎都没怎么歇息,许时清当顾辞风是着急回京,便没多问。
一直到傍晚,许时清不知何时坐在车里睡着了,这会儿不太清醒地坐起来,撩开帘子想吹吹风。
却没想到,帘子外面是她无比熟悉的景象。
不远处,是像镜子一般透亮的湖泊,那么清澈,倒映着天上的夕阳,将水天交接之处渲染得一片模糊。
湖岸上有两棵挺拔的大柳树,已经长出嫩绿的新芽来了,垂着的柳条柔软地伴着风,轻轻飘动。
湖边坐着一个老人,看背影像是在垂钓,一动也不动。
许时清认得这个老人,他不知在这湖边多少年了,一有闲暇之余就会坐在这里钓鱼,大多是傍晚和晚上,许时清每次出来玩耍或是路过几乎都会看到他。
他是一个很可爱的老爷爷,有时天黑了还没回家,老奶奶便会前来找他。操着一口地方话问他“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知道回家”,老爷爷总是笑呵呵的,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拉着奶奶的胳膊,跟她说今天又钓了几条大鱼、给了几个调皮的孩子吃牛皮糖……
有时许时清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会感觉到幸福的气息。
而现在,老人身边仍然有一群还不到他腰间的小孩子们,只是……孩子堆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浮鱼和怀青。
他们手里不知拿了什么东西,举得高高的,一群孩子围着他们转,有的甚至伸着手跳起来往上够。
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欢笑声都飘进了马车里。
“这是……”
这是望月湖,她家乡的望月湖。
顾辞风从书中抬眼,说道:“怕马车太颠把你吵醒,我就叫他们在这儿停了。”
他停顿一下,又带了轻轻的笑:“你睡得很沉,他俩嫌无聊,跑那边欺负小孩子去了。”
许时清先是看他,又转头往外看去,愣了片刻,什么也没说。
她的身后,顾辞风的眼神有些复杂,看了她良久。
“想下去走走吗?”他问。
默了片刻,许时清眼眶有些红,她攥了下手指,轻声说:“想。”
下一刻,有人在她肩上披了薄衫。
“穿上些,傍晚凉。”
“嗯。”她应声,在顾辞风身后下马车,被他拉着手接了下去。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离开过家,更是不理解书中看到的“思乡”一词。每当听见父兄从边疆回来时唠叨着“家里的空气都比外面的好闻”,她总是觉得疑惑。
天空是同一片,气味又有何不同?难不成济州的空气比外面的要香甜些吗?
这是家里出事后她第一次回济州,已经有大半年之久了。
她站在湖边,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湖风,熟悉又久违的感觉让她鼻头有些酸。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思乡”的意蕴,家乡不只是一个地方,它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那些她笑着、哭着、跌倒或是奔跑,一眼望去,皆历历在目。
“不是回京都么?”许时清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尽可能地正常,那些哽咽她都忍了回去。
“这里是……哪儿?”她的声音很轻,像飘在空中的羽毛,摸不着,也毫无重量。
顾辞风看向她的侧脸,眼神闪过一丝垂怜,似是不忍,声音低得像掉进湖底的石子,很闷:“济州。”
你应当认得的。
“嗯,济州。”她自顾自重复着。
酸涩的情绪一旦漾开,许时清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虽然她平日里也没那么滔滔不绝,但此刻低垂着眉眼,眼神涣散,目光随意落在某处,愣着神,一动也不动。
方才,她借口身体不适躲回马车里了,因为怕被人看见她红了的眼眶。
没一会儿,顾辞风也回来了,却迟迟未燃烛火。旁边还放着他刚刚下车前未看完的书,此刻他就坐在她对面,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日光逐渐消失不见,天空变成一尘不染的黑,湖边挑着的大灯笼亮了起来。马车隔绝了外面的光,显得十分隐蔽。隐蔽到许时清可以放缓自己的呼吸,任由泪珠落在地板上。
白晃晃的大灯笼将湖边玩耍的孩子们照亮,也将不远处的马车笼罩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阴影之下,不知谁又读懂了谁的心事。
不消片刻,捉弄小孩子的两个人十分自觉地回来了,怀青跳上马车,见里面黑着,下意识掀开马车帘子。
“将……”话未出口,便被他家将军一记眼刀噎了回去。
他识趣地转回去,只暗自嘟囔了一句:“黑乎乎的能看见么……”便拉着缰绳,遣着马儿往前走。
感受到马车颠簸地动了起来,许时清方才回神,她侧过身,状似不经意地抹了两下湿润的脸颊。
仍是在黑暗之中,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
她抬头,对上顾辞风的眼睛。
从初见起,许时清便觉得顾辞风那双眼睛很漂亮了。
是最纯粹的那种漂亮,里面时常含着笑意,浓密的眼睫将眼睛拢出阴影,那双明亮的眸子就显得尤为清澈。
明明周围一片漆黑,可她偏偏看到了那双漂亮眼睛里从没见过的东西。
或许,她从未读懂他,从初遇,到成亲,再到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的眼里,有过肆意和从容、坚定和决心。
而此刻,那双眼像藏着一汪秋水,是无声的悲伤。
他低声说:“夫人,我们等下要去个地方。”
许时清看着他,心里有个角落开始瓦解,她好像有了某种预感,猜到了他接下来可能要说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去哪儿?”
除了马车前行的声音,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去,故人旧居。”
许时清几乎是愣了一下,随后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喃喃道:“故人?已故之人么?”
默了片刻,她听见顾辞风沉沉答道:“是故人,也是故人。”
马车停下,许时清颤着指尖撩开窗帘,熟悉的大门一下子闯进她视线里。
只是曾经一直挂在门口的灯笼已经不知飘去了哪里,原本整洁的大门上现在布满灰尘,一张白色的封条贴在了门上,许是时间太久了,封条也破破烂烂的。
一滴泪顺着脸颊淌下,许时清感觉自己全身已经僵住了,动弹不得。
原来,在他心里,许家是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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