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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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五月的时候外婆病重了。早先家里人就说过外婆腹痛,邱景岳当时觉得可能是肾结石,只是让家人带她去当地的医院检查。她前后住了几次院,也有一定证据证明是结石,但是影像学一直没检测到石头。因为不是邱景岳的专业,他对着家里寄来的资料,也以为是结石,家里那边的医生说可以做输尿管镜取石,邱景岳安慰了父母和外婆之后,认为当地医生的做法可行。

在外婆住院进行手术的时候发生了妻子的那件事,同时家里打电话告诉他输尿管镜没取到石头,医生认为可能石头已经掉出来了。外婆在电话里说要出院,说她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难受过,说受的这种痛比起生孩子还要痛上几十倍。邱景岳听外婆喘着气这么说,心里十分难过,他和父母讨论,认为住院后她的精神反而更差,不能耐受治疗,怕年纪大了再住院反而会出什么问题,就让她出院了,按医生的说法,一个月后复查。

他被妻子的事情折磨,工作也异常的忙,那时他睡得很差,一天能睡四个小时他就觉得很多了。家里没有来电话,他以为结石出来后外婆就好了,也没再留意这件事。一个月后家里来电话,说外婆的疼痛一直没有缓解,原以为是术后的疼痛,也就只是吃吃非甾体抗炎药镇痛,复查依然有镜下血尿,那边的医生说没办法,不知怎么好,做B超还是看到肾积水,但还是没看见石头。

邱景岳意识到外婆的问题可能有些复杂。他把资料拿给泌尿外科的同事看,对方也觉得蹊跷,建议她到好一些的医院继续检查,并说腹痛查因倒不一定是泌尿系的问题,最好住到消化科去,那儿搞腹痛查因最有一套。

邱景岳对父母说可能要让外婆到广州来,查个清楚。父母有些犹豫。他们问了外婆的意见,外婆不愿意离开家乡。父母只好把她又送回去住院,但他们说当地医院的医生已经不乐意收她了,她进医院后也没有得到什么治疗,只是被一再劝退,让他们去大医院,他们医院没办法查出来。

到五月时,外婆的精神已经不好了,疼痛变成了持续性的,彻夜难眠。邱景岳对父母说无论如何都要送过来,不行的话他回去接。

说是这么说,邱景岳根本没办法请假。外婆对疼痛的忍耐到了极限,普通的镇痛药已经毫无作用。有一天她主动对父母说想去医院,想看病,如果能做手术,把肠子都切掉也不要紧,只要能不再痛了。父母于是说这里医院不收我们,我们去广州好不好?广州很近,睡一会儿就到了。

外婆沉默了一下,说现在一刻钟也是很长的,睡也睡不着。

父母把外婆的话复述给邱景岳。邱景岳叫了辆省际运送患者的救护车去接外婆过来。

外婆到消化内科住院,因为床位很紧张,邱景岳找了熟人才插队弄到一个加床。住进去后发现她不仅贫血,血浆中白蛋白也降低了。奇怪的是,尿检似乎也没有异常之处了。重复做了泌尿系造影,做了胃镜肠镜,并没有发现病灶。后来做了腹部的CT,在肝脏中看到了几个散在的结节影。

消化内科的教授认为在长达几个月误诊为泌尿系结石的过程中,可能她的原发肿瘤已经发生了转移,但是他们做了很多检查,始终没能找到原发灶。

肝脏的那些结节影是散在的,分布在各个部位。邱景岳明白所谓的手术是不可能的,找不到原发灶,对转移灶的手术毫无意义。重点是,外婆一天比一天虚弱,只能进食流质,也许一上台就不行了。

邱景岳如果下了手术,就去陪外婆。父母轮班已经好几个月了,他让他们晚上回饭店好好休息。外婆晚上是睡不了觉的,由于疼痛,她一夜都在呻吟。有一天晚上,她稍微睡过去了那么几分钟,邱景岳也立刻就在床头睡着了。他醒的时候见外婆睁着眼睛,默默流眼泪。邱景岳擦她的眼泪,她说以前小小的,抱在怀里,你最喜欢我摇拨浪鼓,一摇就笑,转眼就这么大了。然后摇摇头,说看不到我曾孙啰。

那天他对外婆说嬷,我女朋友说明天来看你,好不好?

嬷说景景有女朋友了。然后就笑了。

邱景岳从十岁后就没有哭过,那天外婆把脸转过去,又开始呻吟的时候,他怎么都忍不住了。

他尝到眼泪的滋味,咸得发苦。他擦了又擦,好像十几年份的悲伤一起变成了水,从身体里涌出来,却怎么也流不干净。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张宁,让她过来看看外婆。她说没关系的,你自己看着就好了,我们又还没办婚礼。

邱景岳说我外婆快死了,她想见你。

张宁哦了一声。

邱景岳觉得身体发冷。他对她说你来吧。你以后爱怎么怎么,我不管你。我求你今天过来一趟。

张宁说那我辞职吧,你跟我爸说你养我,跟他要点钱。

邱景岳说好。

张宁说我以后上哪,你别问我了。

邱景岳说好。

她满意了。她来的时候像视察工作,对外婆、父亲、母亲问了好,坐了一小会儿,说工作忙,要回去了。彬彬有礼,像个客人。

后来母亲告诉了当时在北京念书的弟弟,弟弟很快就过来了。父母见邱景岳没日没夜忙,脸色很差。外婆也在他们面前掉眼泪,说拖累了他,看他瘦得不成样子,心里不好过。于是让邱景岳晚上不要守着了,回去好好上班。

镇痛药在家乡已经从非甾体类升级到了□□,不管用后又升级到了口服吗啡、注射哌替啶。外婆住院过程中一天比一天虚弱,消化内科的同事暗示邱景岳没搞头,再不拖回去怕回不来家了。邱景岳和父母商量,父母说这么回去,怕外婆有什么预感,心里不好受。邱景岳说那再住几天,我和她说说。

到那时,疼得不行的时候外婆还是会怀抱希望地对父母说:实在不行的话,就开刀吧,切掉就不痛了。

在老人的观念里,开刀可以治好一切的病。

邱景岳不知该怎么对她开口没有开刀,不可能开刀。那等于夺取她最后的希望。弟弟回北京去忙毕业的事后两天,邱景岳对外婆说嬷,我们回家了。

外婆问他不开刀吗?

邱景岳说不能开刀。

外婆没有再问什么。她似乎明白了。

多年以后,邱景岳遇到什么说不出口的话,都能想起当时。他对最亲的人,说出了最残忍的话。没有人敢说,他却不得不说的话。他记不起自己一辈子面对过多少次这种时刻,理由就是他的职业应当比别人更坚强。

外婆回家后不久就过世了。邱景岳请了丧假,奔丧的时候没有叫上张宁。他那时很庆幸没有告诉家里人他们已经结婚了。

丧礼过后的家冷冷清清,外婆住过的一楼被清空了,她用过的家具、衣物在坟头烧尽,只留了一张遗像,那张遗像是她疼痛了一段时间后照的,母亲担心她一病不起,就给她照了相。那张相片看不出任何不适,就像他们见惯的外婆,脸上只有笑容。他想,人一生的疼痛都藏在这样的笑容背后,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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