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12

接近十二月的时候,周芳生了个儿子。季师益想去医院看她,打电话给周芳的父母,他们拒绝了,说无论如何不能见,如果见到季师益,女儿情绪会不稳定。

季师益的父母对他离婚的事情没有发表正面或反面的意见,但在得知周芳生了儿子之后母亲略微埋怨起季师益来,说他有什么看不开的,有了小孩也要离婚。

抛弃怀孕的妻子这个罪名很难洗脱,季师益自己也有愧于心。他没有对父母说过周芳的事情,只是说两人过不下去,协议离婚。

季师益向任唐打听了周芳住的医院。在那个孩子没生下来之前,他没想到他那么想见到它,但听说之后,喜悦和沮丧一起来了,他成了一个父亲,可是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他深知只是贡献了一枚精子,对它的最终成型没有做出任何贡献。这一点令他更加沮丧。

他去了那家医院,从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它。孩子抱在周芳母亲怀里,一摇一摆地,看不见脸。他站了许久,最后终于见到了它的侧脸。紧闭着眼睛,皱巴巴的,红通通的,像只小猴子。在他还想看得仔细一点时,周芳母亲把它抱离了视线。

那天回到家以后他不知怎么的打了个电话给邱景岳。邱景岳接起电话,只是叫了声小季,季师益对他说:我做爸爸了。

邱景岳说:恭喜恭喜。

季师益说:可是我抱不到它。

邱景岳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今天值二线,在值班室里。

季师益说:我知道。

他说完我知道就挂了电话。他开着车去了医院,站在车库里等电梯,听着电梯停靠的“叮”声,看着几乎没有分别地往两边开的电梯内门和外门。

大多数时候,没有故障的时候,门是一起开的,可以进去也可以出来。

肝胆科的二线值班室在十五楼,二区的角落里。季师益走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认出他,问季博士这么晚来干什么呀?季师益说东西落二线房间了,回来找找。

值班房的门虚掩着,没关紧。季师益推开门,邱景岳坐在下铺看文献,抬头见他进来,对他笑了笑。

季师益关上门,走到他身边,坐下了。他侧过身,抱住邱景岳,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邱景岳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后背,像抚摸着一个失去母亲怀抱的幼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师益在邱景岳的肩上蹭了一通,邱景岳听见他吸着鼻水的声音,说你要对阿姨手下留情。

季师益说阿姨连您的外套都洗吗?

邱景岳发觉自己没穿白大褂,有些懊恼:好吧,你得对我的洗衣机手下留情。

季师益笑着说我家洗衣机不挑衣服,您可以用。

后来他们聊了会儿近况,邱景岳很是羡慕季师益竟可以独自主刀比较大的手术,说自己那一组得不到锻炼机会,上头有一个正高一个副高,希望可以调去人少的组。

季师益留意着邱景岳的表情,说:“您可以和领导提提要求。”

邱景岳一愣,看着季师益,猜不透他的意思。

他们对视了很长一会儿,邱景岳把视线从季师益脸上移开,说:“小季,你也取笑我吗?”

季师益说:“我觉得他挺喜欢您的。”

季师益觉得邱景岳在苦笑,由于猜不透他苦笑的意思,他反而比问之前更烦闷了。

“转博以后,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跟我说。”

“您似乎很景仰他。”

“他是挺了不起的。我做什么都达不到他的标准。他是个天才,十四岁就上大学了。”邱景岳说。

季师益真的后悔自己问了。他想把话题拉回让自己愉快的方向,却发现出口的又是刺探:“您以前同他关系很好吗?”

“他对我很好,科研思维都是他教的,技术也是。当时他就一个学生,几乎是手把手教。”邱景岳还在苦笑,“经常去他家吃饭,他太太人也很好,烧一手很好的湘菜。”

“您是福建人,吃得了吗?”

“师母烧的菜不敢不吃,吃多了就习惯了,真的挺好吃的。”

季师益最想问的不敢问,最后把话题扯到了四大菜系去了。聊到一半,二值电话响,邱景岳站起来,接电话前说:“小季,科里可能要派人去美国做一年博后,你要是能争取尽量争取。”

邱景岳接的电话是老总判断需要做急诊胆道引流的,他对季师益说他要去手术室了,季师益站起来说那我也该回去了。

邱景岳提到的那个做博后的事情果然落在了季师益头上,根本不需要争取,甚至没机会推辞。知道这个消息后季师益失眠了一夜,最后说服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是单身汉。而且以他目前单薄的简历,想要升职称,总有这么一遭。

邱景岳却被调到了一区,廖敏轩那一组。在季师益走之前的两个月就过来了,准备接替季师益的位置。在手术台上一样被廖敏轩骂得狗血淋头。廖敏轩兴头上来了有时还摔手术器械。以往那个副高在时,廖敏轩有时会发怒,但严重到摔器械的程度从来没有过。科里其他的医生看待这件事也很不一般,私下开玩笑说领导喜欢自虐,把最讨厌的人放在身边形影不离。

那段时间季师益过得很不舒坦。他睡得差了,时常早醒。在手术台上偶尔也会开小差——廖敏轩在时,邱景岳做一助,季师益变成了二助。拉钩有时拉得不够注意,手术野暴露得比较差,廖敏轩在发泄完对邱景岳的怒气之后偶尔也会波及到他。如果是廖敏轩不在,那还是季师益主刀,邱景岳一助。那个时候偶尔也会出错,甚至需要邱景岳提醒。

季师益心不在焉到出发前一个月,周芳父亲忽然来了电话,问了他近况,他说还可以,然后又旁敲侧击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会不会再婚。季师益说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最后周父终于说了重点,问他愿不愿意要回他的孩子。

季师益傻在那儿,想半天,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问:周芳怎么了?

周父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没有详细说明,只是说那个孩子周芳带不了,他们也带不了,与其送给别人,不如还给它父亲。

那个孩子究竟给周芳带来什么麻烦不太清楚。季师益上门抱回婴儿的时候,它很不安,没有停过哭泣,季师益发现它身上有被殴打的青紫的痕迹。他不能想象它遭过什么对待,但一意要求周父说清楚,以让它得到恰当的治疗。周父含糊地说周芳打它。季师益问用什么打,周父说他们发现的时候是用锤子在锤它的胳膊,嫌它吵。还说她不喂奶,它时常饿着。其他做了什么事情就不知道了。最后说我们老了,操不了这么多心。

婴儿紧紧皱着眉头哭叫着。被裹在被单里头,捏着小拳头放声啼哭,哭的时候很干,没有眼泪。

季师益脸色铁青,周母在一旁擦着眼泪求他别告诉其他人,也别报警。他们如果狠心,放任不管,这孩子没过多久可能就要死了;他们下不了这个狠心,才求他带走,条件是别说出去。

季师益说不出一句话。周芳的父母唉声叹气,哭哭啼啼,求他千万别说出去。季师益说:“我带它去医院。”

季师益抱着孩子无法开车,于是打了车去医院。路上华灯初上,半灰的天空从前几天起密布阴霾。他把孩子紧紧抱着,忽然感觉到一种无助和悔恨,那是他出生到如今都不曾经历的感受。一个人的生命除了他竟然没有别人可以承担,而他在此前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季师益在车上打了电话给朱方雨,他是小儿外科的医生,也是季师益和任唐的大学同学。季师益说明了情况之后朱方雨说他立刻就去病房,看看情况。

孩子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哭了。朱方雨在小儿外的办公室沙发上检查了它,除了右前臂青紫之外,肚皮上还有掐痕。朱方雨皱着眉头,说小孩可能有点营养不良,太轻了,还有点脱水,眼皮都是凹陷的,哭的时候是不是也没眼泪?有没有拉肚子?季师益说是不是因为没给它吃奶喝水?朱方雨惊讶地看着季师益。

季师益给孩子办了入院,孩子的名字都没起。办入院的时候护士说写季B吧。

急诊抽了血,同时补了液体,由于孩子太小,取的静脉是前额的一条静脉。朱方雨等结果出来后说真是脱水。然后摇摇头说:“你前妻也够狠了。”

季师益问:“那现在怎么办?”

朱方雨说:“粗看外伤不是很严重,脱水、营养不良问题大点儿,小孩要这么脱水下去,很快就不行了。幸好你早点把它送过来。你准备个奶瓶,弄点水和奶给它喝吧。如果是这个原因,我估计明天可以不用打针了。到明天再拍个前臂的片子看看有没问题。”

在此之前,季师益没有任何要照顾孩子的准备,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他终于还是决定麻烦母亲,打了电话给她,让她过来照应一下孙子,他好去准备些孩子住院该用的东西。

母亲过来后,看见孙子的样子忍不住就擦了眼角,连说造孽。季师益去医院门口的超市里买了奶瓶、奶粉、尿布,发愁不知该给它找什么换洗衣服合适。他回到医院询问母亲还有什么必要的。母亲说衣服明天她让丽姨置办过来,先不着急。

母亲清洗了奶瓶,冲泡了奶粉,调成合适的温度,小家伙一口气吸吮了一瓶奶,又吸了大半瓶温开水,然后就睡着了。季师益把他抱在怀里,忍不住用鼻尖蹭着小家伙的脸,心里宽慰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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