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吃点东西。”车子开到小区门口,他说。
我们进了一家馄饨铺。
餐厅里飘着汤底的香气,墙上挂着本地足球队的合照,收银台上摆着一只陶瓷猫,猫爪一上一下,很可爱。
我们点了两碗三鲜小馄饨,他又点了酱牛肉和凉拌海带。
我盯着桌上的辣椒和醋发呆。
“你原来不吃辣。”他说。
“现在可以试试。”
我舀了一点辣油,让它在清汤表面晕开。那鲜亮的红色,让我想起了床头柜里的那个手环。
我吃第一口的时候,喉咙热了一下——不是被辣,是因为味道这件事,突然让我意识到,我真实地活着。
我不记得我曾经喜欢什么,但我可以从这一碗馄饨开始决定我现在喜欢什么。
我放下筷子,认真地对狄琨、也对自己说:我喜欢清汤多一点,辣可以有,但不要太多。
狄琨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升起几丝温度,又立刻降下去,像一只靠近手心又迅速缩回壳里的小动物。
他给我夹了几片牛肉,然后低头吃自己碗里的馄饨。他吃东西很快,像做任何事情都会尽量节省时间。
助理又打来电话了,他低声吩咐了几句,说今天晚些时候会去公司。
“你很忙。”我说。
这不是控诉,是一种观察。
“嗯。”
“我猜也是。”
“你猜?”他抬眼。
“我虽然不记得我们之间的过往。”我说,“但我一直在观察。你像一个把身体里的每一分钟都拆成秒的人,你把它们一个个分配在会议、邮件、出差、电话上。你剩下的那几秒钟,好像只够用来呼吸了。”
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然后很轻地叹了一下,像是在承认这件事,只是在承认,不求原谅。
“有些时候,我也想多留几秒。”他说,“但事情总是挤着来。”
“我明白。”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看到了‘你很忙’这一事实,但是这一事实目前不足以支撑我去签下那份协议书。”
他眸光动了动,欲言又止。
“因为我不想草率地替另一个人完成决定。”我诚实解释,“那份协议上是他的名字。他有他的经历、他的委屈、他的愤怒。它们都是真的。但我不能用他的情绪做结尾。我需要先认识你,也认识我自己。然后再决定我是不是也想离开。”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你做得对”。他只是坐着,像一棵安静的树。
他手背的青筋又露出来一点。我意识到他是真的很累——那种从骨头里往外散的累。
吃完馄饨,我回家,他回公司。
家里安静。阳光从纱帘里挤进来,在地板上铺出几块淡金色的形状。
我从玄关开始,像一个考古学者走进一座昨晚才发现的遗址。
我把每一件物品都当成线索:鞋柜里摆得不太规整的四双鞋、冰箱里没盖严的外卖盒、洗衣机上方一瓶只剩三分之一的花香柔顺剂、冰箱门上用磁贴固定的便利贴——“狄总,二月一号姐姐生日”。字很漂亮,尾笔轻轻翘起,像写字的人写完时心情不错。
书房的桌上有一张画纸。上面随手勾了一个人的侧脸,几根线条,只有轮廓,但我一眼认出了是谁。我看着那个抽象的“他”,觉得比照片上更好看。画纸左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签名:桐。
我在书桌抽屉里翻到一个小本子。第一页写着“愿望清单”,下面列了十几条,从“去看一次极光”到“学会一道菜”,再到“养一株开花的植物”。
“学会一道菜”上面被红笔圈住。旁边写着:“他不在的时候,自己也要好好吃饭。”
这句话像一枚小钉子,钉在我的心上。我没有“他不在的时候”的具体画面,但这句话让我看见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头顶是一盏小小的黄色吊灯,他往碗里盛汤,然后到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对自己说:要好好吃饭。
我把本子放回去。在关抽屉的时候,我想,我也可以学一道菜。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给“现在”一点重量。
医生说,让我记录现在。我突然明白,记录不仅是写字,也可以是做一件小事,把它牢牢地放进今天的时间里,让这个今天不再空洞。
深夜,他回来的很晚,比昨晚我“醒来”的时间还晚。
我没有睡。我在厨房里煮粥。
粥很简单,米、清水、一小撮盐。我站在炉灶面前,水咕嘟咕嘟轻轻冒泡,像一口小小的沸腾的湖。我把勺子插在锅边,勺柄轻轻颤动,敲着锅沿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我想着“学一道菜”,就从煮粥开始吧。粥是“照顾”的最简形式。我没有过去,但我可以从照顾自己开始,顺便照顾另一个人——一个看上去很辛苦的人。
门开的时候,我正把火关小。他进门,换鞋,动作非常轻。
我从厨房探头出去,他看见我,怔了一下。
“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我说。
这两个字很简单。说出来的那一刻,我知道它们不属于“戚桐”——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不属于。
我只是诚实地回答。我不是带着“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的控诉去等,只是以一种温和的、理解的心态去等。
我把粥端出来,放到餐桌上。桌上只有两只白碗和两只勺子。
我在他面前坐下:“尝尝?”
他不说话,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很慢地坐下来,拿起勺子,吹了一下,尝了一口。他没有夸,也没有皱眉。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一个很小的、被掩着的微弱亮点。
我想,如果“他说不出口的爱”有一个以“1”为标准的计量,此刻可能是0.6。
“咸不咸?”我问,“我放了盐。”
“不咸,正好。”
我们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吃完。
他把碗放到水槽里,冲干净,倒扣在碗架上。水滴下来,在不锈钢表面散成细小的几何形。
我站在他旁边,突然说:“请给我七天。”
他转头,等我说完。
“给我七天时间去认识自己,认识你。”我说,“七天后,我会做出是否签字的决定。”
他看着我,像是在听一个很小、很有理的请求。
“好。”他说。
“七天里,”我想了想,“你可以把你真正想说、但以前没说的话告诉我。不要讲给他听,讲给我听。我不会因为过去的事生气,因为那与我无关。我只会因为现在的事难过或高兴。”
他咬了下嘴唇,点头。
“你可以试试看,说一件小事。比如,为什么你会把手表摘下来,放在右边第二个格子里?”
他愣了一下,像没预料到我会问这个。他下意识朝玄关柜子看了看,又把视线收回来,认真回答:“因为那格子是你专门空出来给我的。”
“专门空出来的?”我重复。
“嗯。”他低下眼,“我出门匆忙,回来也匆忙,只有放在那里的东西,从来不会丢。”
身边好像突然出现了一束光,我站在光下,看着一个人开始把极小的生活习惯从口袋里拿出来给我看。它们不耀眼,也不昂贵,但却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记录现在。
我笑了笑,对他说:“我没有下厨房的记忆,但是我今天学会煮粥了。以后早上煮粥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他抬眼,目光落在我脸上,停了很久。
“我以后还会学做别的,你有想吃的吗?”
“西红柿炒蛋。”他说,“你以前做过一次,很咸。你很生气,也很受挫。其实……是我在替你搅拌鸡蛋的时候加了一次盐,后来你又加了一次。”
他像在供认一件极小的罪。说完以后,他很轻地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种旧事被解开的安。
“明天我来试试。”我说。
他点头。
我们之间的空气比昨晚松弛很多。
他回卧室前停了停,像要说什么事情。但最终,只说了句“晚安”。
我也说“晚安”。
我回到卧室,打开台灯,找出一个空本子。第一页写上今天的日期,然后写:
-第一天,学会了煮粥。
-柜子右边第二格是我曾经专门空出来给他的。
我把笔尖按在纸上,墨色慢慢晕开。我把这两个事实写得像纪念碑的碑文。我要把我的现在一个字一个字安放好,让它们在纸上扎根,像在海里投下重锚。
窗外的天空很黑,城市却在脚下亮着令人目眩的光,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蔓延。
我忽然对这个家生出一种奇怪的好感。它有太多属于别人的痕迹:桌椅、摆件、手环、画纸、便利贴……可它也有一种沉稳的秩序,像一个宽阔而温柔的港湾,容一个没有过去的孤帆暂时停靠。
我合上本子,关灯,躺下。
睡之前,我在心里轻轻地说了一句——对这个名字、对这具身体,也对那个在另一个房间里缓慢呼吸的人——请给我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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