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他在洗碗,动作很轻,水开得很小很小,好像生怕吵到谁。
我靠在门边,忽然觉得:其实他并不是冷漠,只是习惯用沉默把细致的关心藏起来。
“咖啡好像对我不管用。”我开口揶揄。
他惊了一下,把碗扣在架子上:“把你吵醒了。”
“没,自己醒的。”我看着那碗,想着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他进门、吃饭,睡得究竟是有多死。
“怎么睡在沙发上了?”他问。
“我在等你。”
“下次不用等,尽管去睡觉。”
我伸了个懒腰,笑:“等人和睡觉,其实不冲突。”
他注视我几秒,抬手靠近我的脸。
我以为他又要摸我的头,但这次,他从我的鬓角附近捏下一个东西——一条红色的丝线。
我呆愣地看那东西,意识到是靠垫上开线刺绣处脱落的,我枕在上面的时候,贴到了鬓发上。
“哦,”我吐出一口气,“以为长出了红头发。”
他抿了抿嘴,那只手覆上了我的侧脸。
他的眼神告诉我,此时此刻,好像有千言万语堆积在胸口。
这触碰比他前两次摸我头的时间长。他的手有点凉,但似乎很快被我的脸暖热了。
月光从纱帘外隐隐透进来,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终了,他放下手,只道:“回房间睡觉吧。”
三倍意式浓缩还是没有饶过我,我整宿都没有睡着。
脑子里回放着这几日的经历。少,却珍贵。
第零日,他让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第一日,他陪我去了医院。
第二日,他以“说出来没用”为理由,保持沉默。
第三日,他表达了对“无常”的畏惧。
第四日,他给我上药。
第五日,他摸了我的脸。
……
清晨,他走得很早。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睁眼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
屋里很安静,窗外没有风声。我听见楼下孩子的笑声,还有街对面小贩的吆喝。
我懒懒地走到桌前,在本子上写下:
-第六天,声
今天我想记住的,是声音。
吃了点东西,我从书柜的最下层翻出一台收音机。它看上去有些老旧,按键磨损,天线甚至有些打弯。
我不记得是谁买的,什么时候带回来的,可我知道,这东西如果没坏的话,能发出声音。
我鼓捣了半天,终于调出一个频道。声音忽高忽低,夹着沙沙的杂音,里面是低沉的男声:“每颗心都有一段未完的故事,等待被温柔倾听。”
这声音让我有些出神。
这句话让我感到一种模糊的安慰,尽管我的故事刚刚开始。哪怕是内心的某种缺失,也可以找到它的倾听者。
电台里响起缓慢悠扬的音乐。我没听过这些歌,但却本能把它们归纳在“老歌”的范畴。
我突然发现,即使记忆被掩藏,但情感的痕迹可能依然存在。我不能忽视自己在潜意识层面被唤起了一些情感的涟漪——对爱、连接和被理解的渴望。
这发现竟给我带来一点奇怪的悸动。
三点多,外面的阳光很好,我去了离家两站地的一条小街。
路过一家卖旧唱片的店。门口挂着铃铛,进门时它们发出轻响。
我随手翻到一张专辑,封面是蓝色的,歌手的名字我没有印象,但是那张脸看上去就给人一种家喻户晓的感觉。
卖家把唱片放到老唱机上,针头落下,轻微的沙沙后,音乐像温水一样涌出来。
我想起狄琨昨天让我听音乐的建议。我觉得,家里的确需要有点声音。不是电视里热闹的谈话,而是能慢慢流动的、不会打扰人的声音。
家中那台收音机的音质太差了,为此买一台唱片机也着实没有必要。于是我把目光落在了另一侧的架子上。上面摆着五颜六色、样式各异的便携式小音箱。
在老板的推荐下,我选了一个天蓝色半圆形的。带回家,放在了客厅的绿萝旁边。
傍晚,夕阳的红晕慢慢消失在天边。我连接了手机蓝牙,用音乐软件播放一个叫做“怀旧”的歌单。把音量开得很小,像给房间点了一盏看不见的灯。
我在本子上写:
-找到一个收音机
-买了一只小音箱
他今天回来得还算早。
我注意到他换鞋时侧耳听了一下,然后看向绿萝与音箱的方向。
“你买的?”他问。
“嗯。你介意我放音乐吗?”
“不介意。”他把公文包放下,回答得干脆。
“那你介意我们今天去外面吃饭吗?”我说,“我看到小区门口那家新装修的餐厅,门口写着‘开业大酬宾,全单八折’。”
他停住动作,挑了挑眉毛:“已经开业了吗?”
我点头。
他又把鞋穿上了。
我们一起下楼。电梯里有邻居,他自然地侧身,把空间留给对方。到了一层,他手臂很轻地挡了一下电梯门,等邻居和我先出去。
餐厅人很多,我们被告知需要等待十分钟左右。
我靠在等位区的一角,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今天这件衣服,你很久没有穿过了。”
“是吗?”我低头看,这是一件黑色帽衫,胸前有一个白色的几何图案,“我在衣柜里翻了很久,里面大部分衣服,对我来说,都太艳了。”
“以前……”狄琨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
正好服务员过来招呼我们就位,话题也就此止住。
饭吃到一半,我开口问:“家里那台收音机,是谁的?”
他顿了顿:“你的,是爷爷留下的遗物。”
“爷爷……”我重复,垂下眼去。我知道“爷爷”的概念和这个称谓背后的血缘关联,但是对于具体的人以及曾经与之共同经历的事件,我没有任何印象。
“你……戚桐,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他又说。
我抬眼,没有说话。从狄琨的话中,我基本可以猜出:戚桐和爷爷的感情很好,收音机对他很重要。
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失落,一种人生中缺失了亲情厚度的失落。
狄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轻易看穿了我的情绪,许久,他轻轻说:“你会慢慢适应现在的。”
这话里夹着一点东西,一点可能叫“心疼”的东西,但我不确定。
随后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狄琨刚刚,说的不是“你会想起来的”,而是“你会适应的”。在此之前,他还把“你”换成了“戚桐”!
我心跳又开始乱了,我连忙喝水掩饰惊慌,或者说,惊喜。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终于把我和戚桐区分开来了?或者说,他终于开始把我当成一个全新的人了?
吃饭的后半段,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饭后,我们并肩往回走。秋高气爽,没有风的夜晚,其实挺惬意的。
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莫名的怪异。
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住,开口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抖,像一片正在下降的落叶。
这句话,比所有风声、雨声、歌声,都来得深刻。
我看着他,一半脸在阴影里。我知道这不是随口的歉意,而是他积压已久的心事。
而这三个字,大概率是说给戚桐的。
我没有回答“没关系”,也没有追问“为什么”。我只是说:“我听见了。”
他站在原地,呼吸有些沉重,像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把自己组合好,再回到日常。
回到家,我有些心不在焉,钥匙不小心滑落,他伸手接住。指尖无意擦过我的手背,带着薄薄的凉意。
“他一定非常爱你。”我鼓足勇气说出来。
这件事,其实在我醒来第二天就想明白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嘴唇,继续:“离婚这件事,在常识里,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性格不合、感情失温、找到更合适的伴侣……都可以好聚好散。但是戚桐,他因为这件事的压力,竟然分裂出来了另一个人格……那就说明,他对这段婚姻、对你的感情和重视程度,远超寻常。”
我尽量说得理性又平静,像一个婚姻调解师分析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案例。然而,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对于面前这个男人以及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我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狄琨怔愣在那里,眼睛里好像充盈了水汽。
回到屋里,我沉沉吐出一口气,打开本子:
-第六日,他说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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