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两个从山上下来,村里的人都吃完午饭打算洗碗了。
燕惊寒在村口买了点鲜面条,陈霁不过是暂住这里,家中没有多少食材,只能简单糊弄点。燕惊寒被禁止进入厨房,所以中午饭由陈霁随便下了点儿汤面条,打个鸡蛋花撇点菜叶子就解决了。
燕惊寒没想到陈霁是真会做饭,连清汤寡水的面条甚至都做得不错,当场赞不绝口,呼噜呼噜吃了两碗。
陈霁在旁边吃得有一搭没一搭,不是很明白这清汤寡水的有什么好吃,连面条都不是自己擀的。吃进去只能维持生命体征,没有丝毫灵魂。
“你不知道,这有锅气。”燕惊寒继续呼噜呼噜,让陈霁觉得他可怜,把锅里那点都添给他,“我们家几乎不开火,我从小到大几乎就吃食堂长大的。我爸妈都忙,没时间家里做饭,好在学校有学校食堂,特情局有单位食堂,一天三顿就全在那解决。食堂的饭吃多了你就知道了,那才真叫吃不死人就行了。”
“你要真这么喜欢吃……”陈霁早就吃完了,就支着胳膊看燕惊寒在那吃,嘴角勾着半笑不笑的,“今天忙,明天我教你擀面条吧。”
燕惊寒过都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你做给我吃不好吗?我自己又做不出这个味道。”
说完他才觉得不对,这有点太麻烦人家了,等回去陈博士还要上学,凭什么天天给他擀面条吃。
他在这琢磨着道歉呢,谁知道陈霁竟然没恼,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脸上笑意更甚:“我奶奶说了,男人要想讨到老婆,必须要会擀面条。”
“啊?真的假的?”燕惊寒从来没有想过讨老婆能和擀面条扯上关系,在他的生涯规划里,自己以后也是领着老婆孩子吃食堂的命。可是现在转念一想,坏了,他考不上证也考不上编,以后没单位。
那岂不是没有食堂吃!
想清楚了这个问题,燕惊寒的表情忽然非常严肃:“我觉得你奶奶说得有道理,确实应该学会擀面条。”
陈霁刚眉开眼笑,燕惊寒喝了口汤,举着筷子补充:“不然感觉确实找不上老婆。”
燕惊寒呼噜呼噜喝着汤,陈霁的话跟视频弹幕一样陡然从汤里弹了出来:“哟?那大师您想找个什么样的呢?”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燕惊寒还仰头端着碗,根本没看到陈霁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这句话给了他一种莫大的危机感,感觉如果答不对可能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哪里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燕惊寒支支吾吾半天,把碗搁在了桌子上,胡乱打哈哈:“不是说要和你家大小姐私奔吗?”
陈霁脸上笑意不变,燕惊寒却感觉到有种寒风过境气温骤降的感觉。不知道陈霁脑子里在想什么,皮笑肉不笑两秒钟后,好像又真心高兴起来,把两个碗往燕惊寒跟前一推:“洗碗去,做饭的人不洗碗。”
“得嘞!”燕惊寒端上碗长舒一口气。
不就是还当长工嘛,只要陈霁高兴就行!
洗了碗,两个人放倒在炕上就睡午觉,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天都黑了才爬起来。燕惊寒晕头晕脑的,跑到院子里在凉水底下洗了一把脸。
陈家村没有什么夜生活,这个时间家家户户的人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每户人家都点起灯来,屋子里传出锅碗瓢盆碰撞食材的声音和电视机呜了哇啦的声响。燕惊寒再次抬头仰望长生观的方向,宫观仍在,巨大阶梯上陈家人的祖坟却逐渐看不真切了。
现在虽然天已经黑下去,可活人们尚且还在活动,阳气很足,并不是鬼怪出没的好时机。需要在这里等到所有人彻底睡觉安静下来,才有可能遇上作祟的死灵。
没一会儿,燕惊寒就听见陈霁在水龙头底下洗脸的声音了,他也醒了。
燕惊寒刚想转头和陈霁说话,却被一群人吸引去了目光。
为首那个穿得乌漆嘛黑,看着年龄不小了,燕惊寒仔细观察了一阵。是陈敦,今天去长生观那个人就是陈敦!
他现在正领着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人,匆匆行在夜色里,正在挨家挨户地敲门。一行人神色慌乱,衣冠不整,唯有胸前的银制长命锁晃在夜色里。明晃晃、鲜亮亮,人的目光不由就被那些长命锁吸引过去。
出什么事了吗?
燕惊寒和陈霁对视一眼,两个人悄默声地就往土坡下面溜,找了个不至于被发现,又能差不多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待着。两个人隐藏在黑暗中,静静观察着黑夜中的一群人。
陈敦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和玉米年岁差不多大的人。那人还想和他寒暄几句,却只听见陈敦直接了当地切入了话题:“全家老小都把长命锁戴上,夜里睡下也别摘。”
屋子里的人又说了句什么,陈敦再次发问:“你子在屋里睡呢?让那碎娃晚上也带上长命锁,别取。”
看这人的年纪,家里孩子估计也跟陈霁燕惊寒差不多岁数,正是婚礼现场上没有戴长命锁的那一批。
为什么忽然要求全村戴长命锁?
戴长命锁是个很明确的意象,长命百岁。难道是有什么东西危及陈家村人的生命?这到底是一种礼俗意义的行为,还是这些长命锁真的是法器?
这时候燕惊寒忽然想起,虽然村里大部分年轻人都没把长命锁挂在脖子上,但言语间透露出来的应该是他们都有这个东西,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收起来了。可陈霁呢?既没有看他戴在脖子上,也没见他放在家里,甚至提都没提过。
想及此处,燕惊寒不禁小声开口发问:“陈博士,你的长命锁呢?”
“我没有那东西。”陈霁作为一个陈家村人,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长命锁对陈家村的象征意义,只觉得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我家里条件不好,我奶奶一个老太太还得养我这么个天天等吃饭的孩子,手里更没什么钱。那长命锁不是金的就是银的,一个锁头那么重的克数,怎么打得起。”
陈霁说完还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拿红绳子栓的银铃铛:“这恐怕是我身上最贵的物件了。”
陈敦还在挨家挨户地敲门,说出来的话几乎都是一个样,无非就是“带锁”,并且是要求全家老小每个人都戴上长命锁。
“你有打探过,是陈家村有很多想你一样没有长命锁的人,还是单单就你一个没有?”燕惊寒盯着陈敦的身影,压低声音瞥了陈霁一眼。
陈霁思忖一阵,竟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再小的时候,不记得有关长命锁的事情。等他长到能关注这件事的年纪,恐怕得到上小学之后。学校的规章制度严,每天要穿校服,不允许戴饰品,自然没有几个同龄人还在脖子上挂着这东西。上初中以后就去了镇上,陈家村、长命锁,全都是陈霁拼命想要逃离的,恨不得立马抛到脑后。
不过就算他小时候在意这件事,按照陈霁的性格,他也不会去问其他小朋友的。他奶奶心疼他,他要是巴巴地去问别人,表现出很想要个长命锁的样子,他奶奶必然得想办法给他弄一个来。
那不是给家里增加负担吗?
燕惊寒一看陈霁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就泛起一阵疼惜。他小时候爹妈双职工,吃国家饭,不说多大富大贵,起码也是吃穿不愁。他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爹妈就从来没短过他的。
太懂事的小孩儿听起来总是让人心里泛苦。
但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燕惊寒拉起了陈霁的手腕,指了指他手上那点银光:“陈家村人对长寿有种出乎寻常的执念,无论年纪人人都戴长命锁。结婚的时候撒寿字,祝新婚夫妇竟然要祝长命百岁,连宫观也要起名叫长生观。你既然能戴得了银饰,哪怕是铃铛这么大的,中间空心的银饰,按照你们陈家村的习俗,这东西应该给你铸成长命锁的模样。”
听着燕惊寒的分析,陈霁的神色确实变得凝重起来,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那种难以控制的惊恐厌恶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陈霁好像当场回到了那些年野猫子夜叫的晚上,没有猫长的陈霁被他奶奶搂在怀里。害怕、发抖、精神恍惚,外面是一声一声小儿夜啼一样的野猫哭叫,耳边是他奶奶长声短声的絮叨——
“长命百岁。”
“我娃长命百岁。”
幼小的陈霁从炕上睁开眼睛,他已经适应了黑暗。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看见的是窑内显眼处挂着的一副人像。
那人穿得镂金画彩,顶戴莲冠,手里拿着一柄拂尘,用细长的眼睛盯着他。
死死盯着他。
耳边回荡着梦呓一样的声响:“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你没有长命锁。
你不受帝君的赐福,你受不起帝君的抚顶礼。你是早夭的孩子,短折的童子。
你不会长命百岁。
陈霁的精神剧烈震荡,明明没有入梦,却好像魇住了。只听见有人在叫他,却被那双记忆中的眼睛死死钉在了幼年的身体里,动弹不得。
“陈霁!陈霁!”
陈霁猛然清醒过来,细长的眼睛消失了,他面前是燕惊寒担忧的面孔。
耳边小儿夜啼一样的野猫子叫,成了一声真的,人的失声尖叫:“啊!”
所有的村民齐刷刷打开了们,陈敦一行老人齐刷刷转过了头。
一群人黑压压朝着声音的方向涌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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