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惊寒见陈霁从回忆的梦魇里清醒过来,又是熟练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顺着人流涌过去的方向,很快隐匿在人群里。声音的方向是无情水南岸,燕惊寒观察过,这一家人是典型的陈家村基本架构——老态龙钟的老人,年纪不小却精神矍铄的子辈,已经有了孩子的孙辈和外出打拼、上学的曾孙辈。
燕惊寒领着陈霁在人群里一阵蛄蛹,挤到了看热闹的人群跟前。那家的儿子辈正抱着一段穿衣服的朽木,嚎啕大哭着。
燕惊寒刚感觉到奇怪,定睛仔细看了看,什么穿衣服的朽木,那是他家的老人。
朽木老人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老头还是老太太了,燕惊寒认不出这是他在婚宴上见到的哪一位。总之,这家伙现在比村里所有老人看起来都老,简直就是一具带皮的骷髅——像是有什么东西迅速吸干了他的生命力,加速了他生命的衰败。
周围的人都瑟瑟缩缩不敢上前,就看着那家的儿子抱着老人哭。
为首的陈敦盯着这父子两个看了一阵,拄着拐走上前去,探了探那朽木老头的鼻息,又伸手按住他的颈动脉。
他屏气凝神起码三秒,围观的一众人等也跟着他屏气凝神了三秒。
三秒过后,陈敦皱起了眉头。他立马剥开朽木老人在春日里显得有些过分厚重的外套,在他的胸口处摸索了一阵,摸出一枚挂着银链子的长命锁来。
围观的人群里登时发出“噫!”“呀!”的感叹声,不时有人倒抽凉气,连陈敦的脸色都变了。
燕惊寒听见人群中有人嗡嗡说起话来。
“这都第二个咧,戴上沃锁也么用嘛!”
“戴上都没逃过,不戴还指望能逃过么!”
什么第二个?第二个被鬼惊扰的人,还是第二个死者?
燕惊寒瞥了一眼这个人的死状,不像是自然死亡。他身上带着好大一股怨气,而这怨气并不属于眼前朽木老头。怨气在他周遭黑压压地盘悬着,一直往下沉,都快要凝成实质了。
看起来像厉鬼所为。
如果他只是第二个被惊扰的受害者,那第一个应该指的是前面被吓着了的穗穗,后来帮穗穗赶“小偷”的陈雷也勉强该算一个。但这样看来不合理,能凝出这样深重怨气的死灵,若要伤人性命必然是一击毙命。陈雷和穗穗看着也并非玄门人士,没有对付厉鬼的法子,那邪祟怎可能就这么轻易给他俩留活路。
但如果他是第二个死者,第一个死者又是谁!
第二个死者有这样多的人过来围观,第一个人怎么死得悄无声息的?
燕惊寒看着周遭的人脖子上光泽闪烁,所有的人都戴着长命锁,或金或银大小不一。难道陈敦这群人是发现了第一个死者,才来挨家挨户通知戴长命锁的?
人群嗡嗡作响,陈敦则抬起头来,环视周围的人一圈:“么事,老死的。”
周围的人窸窸窣窣,显然不是很相信。
陈敦很快就下达了第二个指令:“把人抬到屋里去,停上几天灵。”
这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的人直接都炸开了,有几个人直接骂骂咧咧起来:“说的容易得很,现在这样,谁敢把这样的往家里头放!”
“呀!今天是他,谁知道明天是谁呢!”
“把人抬到屋里去!”陈敦提高了声音,这声音中气十足,吼得周遭一圈人全都噤了声,“不抬进屋里,还有哪里能去,难道停灵停到别人家!”
周围的人反驳不出来,那家的儿子辈开始将自家老人摆在地上,几个年纪相仿的村民上前去帮忙,要抬起那朽木老人的尸身。
“等等!”燕惊寒忽然一侧身子,呼一下钻到了人群前面,“老人家中横死,不应该报警吗?”
陈敦抬起他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见又是燕惊寒这个屁事情多的小年轻,露出了些不耐的神色。可他还是对着燕惊寒保持笑意:“娃,人老了都有这一日么,大惊小怪啥哩!”
燕惊寒觉得这尸体不对劲,不能就让陈敦这么不明不白处理了。但周围都是陈家村人,他也不好直接上前去当着一大群人的面,把朽木老人的身体夺走。
他绞尽脑汁,还是打算和陈敦对着干。
“霞霞。”陈霁的声音轻飘飘从燕惊寒身侧冒了出来,他叫住了旁边站着的一个捂嘴流泪的年轻女孩,应该是朽木老头的曾孙女,“你老爷爷身体硬朗,雷哥结婚时再婚宴上还吃了一大碗油泼面。忽然就这么去世了,万一是出了什么意外……当年我婆好像就是这么走的”
叫陈霞的女孩儿眼神闪烁了一会儿,当初陈霁他奶奶去世之后,他家的事情可是闹得人尽皆知,熟的不熟的都听了两耳朵。这女孩儿当场就有了主意:“对啊,是该报警。前两天雷哥和穗穗嫂子不是说村里闹贼呢,这万一是给贼惊的,摔了跤,他得负责任呢!”
在地上抬尸体的应该是陈霞的爷爷,听了这话当场给陈霞递了个眼刀:“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陈霞有点瑟缩,但还是往前走了一步,“就算是自然或者疾病死亡,那不也得销户,处理社保?”
这话说完,确实获得了在场几个年轻人帮腔:“这又不是在医院死的,在自家过世确实应该报警吧。”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燕惊寒两步上前去,蹲下身子打算检查朽木老人的尸身。还没摸到朽木老人的脸,他的手就被一只枯树皮似的手给摁住了:“娃,别不懂规矩,我们陈家村人在这地方繁衍了几百年,就是这么过的。”
陈敦浑浊的眼珠子在燕惊寒身上轮转一圈,咧开大嘴露出黄牙:“霁他屋里长辈不管事。你到时出去,别也说么有长辈教!”
他这话一说出来,几个冒头的年轻人当场挨了数落,连拖带拽要把自家孩子往外拉。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说两句就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没必要为了这个跟自己家里人闹不愉快。
陈霞被自家爹妈拉着往屋里赶,只剩下陈霁和燕惊寒两个人站在陈敦面前。陈霁脸色铁青,燕惊寒则一把甩开了陈敦的手,脸也垮了下来:“你说谁没人教呢?”
“你们陈家村都是本家,说他没人教,骂自己呢?”燕惊寒站在陈霁面前,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指着地上脸色灰败的朽木老人,“还有,移风易俗多少年了?你们所谓的规矩就是无视法律和公序良俗,硬要固守什么几百年的陈词滥调?”
更何况他非要坚守的并不是陈家村丧葬风俗,而是明显是要将朽木老人诡异的死给压下去,藏匿什么东西。
这陈家村里到底有什么?
到底是什么要偷穗穗的钱?什么害死了这个老人?又是什么让陈霁不断陷入厌恶害怕的情绪,甚至无梦而魇?
陈敦听见燕惊寒反驳的话,没有吹胡子瞪眼,也没露出什么愠色。只是再次高声指挥着朽木老人的儿子:“把你大抬到屋里去。他个毛没长齐的碎娃还管上你的家事了!”
几个年纪挺大的老头老太太呼啦围了上来,挡在燕惊寒面前,硬生生把朽木老人的尸身夺了去。
这要是几个身强体壮的犯罪分子,燕惊寒当然毫不犹豫要一拳上去。可面对围上来的是一大群老头老太太,燕惊寒反而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一大群活人,还是老人。他要是跟这群人起了冲突,不管是把谁打伤了,那该查的事没查出来,他自己就要先遭殃。他自己是没编没制的,可他爹妈都是公职人员,尤其是他老娘那个局长的位置坐得不容易。
这要万一传出去,屁也没查出来,他倒是成了个打人的衙内了。
真麻烦啊!
燕惊寒后槽牙都快咬碎了,还是退开了一步,放陈敦那群人和朽木老人的家属抬走了朽木老人的尸身。
人群哗哗啦啦散开来,陈敦跟着尸身,拄着拐杖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走了两步,回头深深看了燕惊寒和陈霁一眼,那眼神凉哇哇的,不像在看什么活物。
燕惊寒毫不畏惧瞪视回去,就光看见陈敦留下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走了。
“燕惊寒,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陈霁已经拿出手机来了,“离陈家村最近的一个派出所在苏龙镇,离这大概有七八公里,管辖着周围五六个村。我们两个没有车,徒步走过去花的时间就太长了,最好的办法是我们直接打电话报警,他们骑摩托开车都比我们自己跑着去要快。”
“不过,你报警是为了联系特情局吗?”陈霁给燕惊寒展示手机上的导航,这不是大城市,这个时间公交早停了,现场打车估计根本不会有车来。
“我从第一眼看见陈家村全貌开始,这个地方的风水排布就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明明前几天嚷着要驱鬼,可面对真正被老人害死的邪祟,几乎所有人说话都遮遮掩掩,这就很不对劲了。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到底面对的是个什么程度的东西。这种时候犯个人英雄主义的毛病不好,最好还是把特情局摇来更稳妥。”
燕惊寒说完话,伸手帮陈霁摁灭了屏幕,握住了他拿手机的那只手,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不错眼珠盯着陈霁:“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想问另一件事——方便告诉我你奶奶究竟是怎么去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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