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
燕惊寒一路走着,入眼的满是朱红墙琉璃瓦,他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喃喃念了七八遍,还真让他想起点什么来。
如果他没记错,这个“玉熙宫”应当指的是北京西苑那个玉熙宫,离紫禁城也不过几步之遥,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这地方现在叫“北京图书馆”。
感谢夏令营,去图书馆的时候燕惊寒是一本书都没看进去,可惜了了那绵延几百年的文化氛围。不过当时抓耳挠腮看不进去书的燕惊寒哪里能想到,当时的知识竟然以另一种诡异的形式派上了用场。
所以天光这位强留世间几百年的帝君,被人供奉时要点皇帝陵寝才点的鲛人灯,连陈家村长生观那么一个他几乎不会花心思去看的宫观,也为了他刷朱红墙琉璃瓦,竖匾额“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搞不好是做过皇帝的。
他借着夏修永的皮囊做了几年教授,这时候他喜好研究明清文学,爱好淘换古董和收藏青词,还养猫,做项目时还特地研究了明朝瑞宁年间前后至今的锁灵契。林林总总起来,这人的身份几乎要呼之欲出。
但当时没有更确切的证据,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他是谁。
可如今燕惊寒亲眼见到了玉熙宫,想起了这玉熙宫的来头,种种线索都在指向,这个为祸百年的“帝君”,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热衷于炼丹修仙修到连朝也不上的那位——瑞宁皇帝。
这老登,难道还真让他给修成了?
封建王朝都推翻多少年了,还在做“天下君父”“神仙皇帝”这样的春秋大梦呢?
燕惊寒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真没想到21世纪了自己和陈霁竟然还能受到纯正的封建迫害,多新鲜呐!
他在一间恢弘的大殿前驻了足。那大殿底下整整齐齐立着两排人,在外面侍候着,像要等着随时传召。
这群人看见燕惊寒,终于舍得抬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
一个人抬眸,其余几人好像都发现了,跟传染一样一个传一个,全都抬起了眼睛。两排人齐刷刷盯着燕惊寒,有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酝酿其间,很快就要爆发了。
燕惊寒一撇嘴,抬脚往后退了一大步。
那两排人就想忽然失去目标一样,眼神忽然失焦,茫然环顾四周。燕惊寒就眼看着他们拿脑袋当拨浪鼓摇了几个来回,然后全都低下头去,就像根本没见过燕惊寒这个人一样。
燕惊寒嘴角勾了起来,又往前走了一步。果然,那两排人就跟被磁铁吸引的铁块一样,全都抬起头,又是一番暴风骤雨酝酿其间,全都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了起来。
燕惊寒赶紧一个撤步,这群人梅开二度,又成了一群拨浪鼓,来来回回摇头。
如此循环往复三四回,燕惊寒都快要笑出声来了。
他这一路嘟嘟囔囔比比划划,别说是在鬼道童描述的“规矩森严”的玉熙宫中,就算是在平时大马路上,也会有人对他行注目礼的。
可在这里,一路上的人全都神色匆匆,没有一个人抬眼看他。
不止如此,燕惊寒在扫地的人面前挥手,翻诵经人的书,甚至横插在两个正在聊天的人中间。
他们都没有太大反应。
扫地的人换个地方接着扫,诵经的人就着燕惊寒翻过来的那一页无缝衔接。至于聊天的,直接被燕惊寒折腾成了“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跨着燕惊寒这个大活人也要把对话进行到底。
这里面不乏有燕惊寒有些脸熟的面孔,好像是从前在天光里见到的信徒弟子。但他们每个人见到燕惊寒,都好似从没见过他这个人一般,接着忙他手上的活计。
他在玉熙宫到处乱走了许久,也没见有那鬼道童口中所谓的“老祖宗”来罚他。
看来在这位帝君眼中,他们果然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是NPC、是刍狗,是他眼不见心不烦却该匍匐于他脚底的天下万民。
没意思。
真是好没有意思!
燕惊寒站在原地,默默抽掉了他绾头发的东西。两根筷子,刚好凑成一双,再在他手里轮转过一圈,就成了一根锋锐无匹的太极棍。
他凌空跃起,不待阶下几人反应,一棍横扫千军,几乎要掀翻整个宫殿。任你这破地方是凌霄宝殿也好,是阎罗十殿也罢,都不该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存于世间。
丹墀下里的几个人一棍过去,就立即烧成了飞灰。这恢弘的大殿也抖了三抖,搭建它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发出了悲戚的哀嚎,颤抖着几乎要倾倒。
执念内所有无视过燕惊寒的人全都回过头来,盯着燕惊寒,生出了寸长的獠牙。他们才发现这里来了一个不愿沉沦的可笑外来者,才发现有个不曾发现的变数打扰了他们“升仙登神”的清梦。
他们是帝君的耳目,帝君的手。
是帝君意志的外化。
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燕惊寒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可笑闯入者罢了。
他们尖笑着朝着燕惊寒围攻了过来,嘲笑着他的负隅顽抗与不合时宜,将燕惊寒包裹其间,被燕惊寒一棍荡开,摔得屁滚尿流。
金红的火焰将幻境也烧烫了三分,滚滚热浪将冰冷空旷的玉熙宫烧成了一片火海。金红的火焰四处乱窜,那些孤魂但凡在身上沾上一点,就再也没有办法甩脱,只能嚎啕着化成了灰烬。
那些被帝君意志同化的孤魂,不知前路也不知归途,只把燕惊寒当成了他们升仙坦途的最大阻碍,咆哮着朝着他冲了过来。
燕惊寒扬起一棍就要打,可每个狞笑着的人都在几息之间变成了陈霁的脸,硬生生止住了他的棍风,让他一步也不能再向前。
这些“陈霁”每一个都冲着他露出几乎无法拒绝的笑意,勾住他的肩、搭住他的背,与他耳鬓厮磨,在他耳畔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燕惊寒。”
“留下来吧。”
“我们在仙境里长相厮守。”
“长乐无极。”
“万寿永生。”
每一句温柔的话语就像带着毒汁的刺,扎进了燕惊寒的耳目。让他耳不能听目不能辨,好像只要燕惊寒答应一句,他们立即就能拖着他永眠在无尽的温柔乡。
可燕惊寒缄口不言。
他的耳边开始出现在温泉民宿那一晚,陈霁难耐的喘息。断续、粗重,有泪珠子滚落下来,把陈霁的眼尾都沁成了红的。
勾着人要往里陷。
燕惊寒听见他哭,听见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悲伤碾碎。
听见他心碎欲绝地质问自己。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
“还是你对我根本就没有一点点真心。”
“是不是我这样的人,根本得不到你一星半点的垂怜。”
好可怜啊,真是哭得好可怜。哭得燕惊寒五脏都要碎了,心口狠狠地被这几句话揪住,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几乎要死过去。
燕惊寒还从未见他这样心碎欲绝地哭过,哪怕是在陈家村地宫中“割肉还父,剔骨还母”,哪怕是在温泉民宿里独自支撑,还面对着有可能背叛革命的燕惊寒的质问时,他都没有这样哭过。
哭得这样肝肠寸断。
燕惊寒抹掉了他脸上的眼泪珠子,他看着这张脸就心疼,哪怕知道这也不过是种勾人的把戏。
眼泪擦在手上,凉丝丝的,却又轻飘飘地像雪。
“可是他从来不会求我的垂怜啊。”燕惊寒甩掉了自己手上的眼泪,一本正经地跟那勾人的妖精说话。
“他向来是最不会喊疼的一个人。”
他也不需要自己的垂怜。
从陈家村到海沽,两千里路途,二十年岁月,十二年寒窗。是陈霁一个人,背着霜雪、负着日月,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他是苦水泡大的笋,抽出来一杆宁折不弯的竹。
燕惊寒疼他爱他,却也敬他重他。
宁可身死,也要投进万丈深渊,锁住帝君魂魄的人,怎么可能会需要他的垂怜。
陈霁不是不拿怜惜浇灌就会枯萎的花。
陈霁就是他自己,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垂怜!
燕惊寒不在留情,那假借陈霁的样貌骗他沉沦的虚幻只让他觉得实在可恶,只一棍就震碎了无穷的虚妄。
那些可怜的、成为帝君意志的孤魂轰然散去,恐惧战栗起来。
他们明明已经窥伺出这个人内心最深处的**,可为什么骗不过他,为什么偏偏这样难缠!
他们尖啸嚎啕,屁滚尿流往大殿里逃窜,几乎要维持不住这辉煌的玉熙宫。
满宫的道人都疯了,每一个见到燕惊寒都是一脸惊恐,好像他才是真正的魔头,害他们永远沉沦在无尽的深渊。
却没有一个人想起自己的来路。
刹那间,燕惊寒几棍就打到了大殿的门口,烈火所至之处,无有不灰飞烟灭的。
“灵霄上清统雷紫极长生圣智昭灵万寿帝君。”
当燕惊寒清清楚楚念出那倒霉的帝君全称之时,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记住了这段毫无意义的尊称。
“不想让我骂你缩头乌龟的话,就立即出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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