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晚,你可知,我为何救你?”
这平静无波的一问,如同在幽深的古井中投下了一颗石子,在苏晓晚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她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烛光下,谢风清的面容清晰无比,清丽绝伦,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和洞悉一切的冷静。没有怜悯,没有好奇,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般的探究。
为什么救她?苏晓晚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问题,恐惧与茫然交织。为美色?她自知此刻形容狼狈,绝无可能。为怜悯?对方眼中并无丝毫慈悲。为利用?她一个家破人亡、身负死罪的寒门女子,又有何利用价值?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猜测在对方那平静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她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民女……不知。”
谢风清并未在意她的无措,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仿佛要透过她惶恐的表象,直视其灵魂深处。她并未继续追问救人的缘由,而是轻轻抬手,对侍立在门边的心腹婢女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手势。那婢女会意,无声地行了一礼,悄然退至门外,并将槅扇门轻轻合拢。室内,彻底只剩下她们两人。空气仿佛变得更加凝滞,沉香的气息也愈发浓郁。
这突如其来的独处,让苏晓晚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置于放大镜下的昆虫,无所遁形。
谢风清并未回到书案后,而是缓步走到窗边的一张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姿态依旧闲雅。她指了指对面一个铺着锦垫的绣墩,语气平淡:“坐。”
苏晓晚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挨着半边凳子,身体绷得笔直。
谢风清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杯早已沏好的、温度适中的清茶,浅浅呷了一口。动作舒缓,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放下茶盏后,她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苏晓晚,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
“刑部卷宗,我略看过。”她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平静,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苏晓晚的心上,“你所犯之罪,乃是‘妄议朝政,语出惊悖’。其中记录了你于坊间市井,曾与人言……”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回忆卷宗上的具体措辞,然后一字一顿地复述道:“‘官府办事,推诿塞责,一纸公文流转旬月,效率低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还曾提及……‘流程冗余,徒耗民力,乃取祸之道’?”
苏晓晚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谢风清。她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屏退左右,单独面对她,问出的第一个实质性问题,既非她的身世背景,也非她如何“妖言惑众”的细节,而是直指她那些在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甚至有些不知所云的言论中最核心、也最“现代”的概念——**效率**和**流程**!
这些词,在她所处的这个时代,是极其陌生甚至不存在的。她当时情急之下,用了最接近自己认知的词汇来表达对官府拖沓、官僚作风的不满,没想到竟被如此精准地捕捉并记录了下来,更没想到会从这个看似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女口中问出!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她该如何解释?承认?然后被当作更危险的异端?否认?在对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否认又有何意义?
谢风清将她的震惊与慌乱尽收眼底,却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仿佛在计算着她的心理防线崩溃的时间。
压力如山般倾泻而下。苏晓晚知道,自己的回答,将直接决定接下来的命运。是生路,还是更快的死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地思考着。对方既然问出这个问题,显然不是要简单地治她的罪,否则根本无需救她。那么,对方是想……了解?甚至……认可?这个念头太过大胆,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无论如何,她必须回答。而且,不能再用虚言搪塞。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谨慎地选择着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词汇:“回……回贵人的话,”她不知如何称呼对方,只能用最恭敬的词语,“民女……民女当时,确是心有愤懑,口不择言。所见……皆是乡里百姓,为了一纸户籍证明,需奔走于县、乡、亭各级胥吏之间,层层盘剥,耗时数月;朝廷若有赈济或政令下达,经过层层衙门,往往延误时机,或……或面目全非。民女愚见,觉得……觉得官府行事,若能……若能如同良匠造器,讲究章法,减少不必要的环节,明确权责,令行禁止,或许……或许能事半功倍,少些扰民,亦能更快地……惠及黎庶。”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着谢风清的表情。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微微眯起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弧度,专注地听着。
苏晓晚受到了一丝微弱的鼓励,继续斟酌着词句,尝试将现代的组织管理理念,用最朴素的、贴合时代背景的语言表达出来:“民女曾见家中老仆织布,若经纬线理顺,梭子往来顺畅,则布匹既快且好;若线头缠绕,梭子卡顿,则费时费力,织出的布也稀疏不堪。民女妄自揣度,觉得……觉得官府运作,或可类比?机构若设置重叠,权责若模糊不清,公文若流转周折……便如同织机卡顿,空耗人力物力,最终……受损的,是朝廷的威信,是……是百姓的生计。”
她不敢直接抨击制度,只能从“办事”的角度,用比喻的方式,委婉地表达对官僚体系效率低下的批判。她提到了“机构重叠”、“权责不清”、“公文流转周折”,这些都是切中时弊的关键点,也是这个时代有识之士可能隐约感受到,却难以系统阐述的问题。
说完这些,苏晓晚低下头,心脏狂跳,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她不知道这番在她看来已是极度克制、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解释,在对方耳中,会是惊世骇俗的异端邪说,还是……一丝微光?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变形。
谢风清终于动了。她缓缓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江东舆地图前,目光深邃地凝视着上面标注的郡县、关隘、漕运路线。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地图上代表行政层级和物资调运的复杂线条。
“良匠造器,织布线顺……”她低声重复着苏晓晚刚才用的比喻,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苏晓晚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兴趣?
“你可知,”谢风清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越,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你这些‘愤懑之言’,若被朝中某些大臣听闻,会作何评价?”
苏晓晚心中一紧。
谢风清不等她回答,便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他们会说,此乃小民妄测国政,不知天高地厚。会说你扰乱人心,动摇国本。”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电,“但,若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辞令,你所言及的‘推诿塞责’、‘公文流转旬月’、‘机构重叠’、‘权责不清’……哪一件,不是如今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的痼疾?”
苏晓晚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她竟然……认同?
谢风清没有理会她的震惊,继续平静地说道:“九品中正,本为选贤举能,如今却成了门阀固权的工具,寒门才俊晋升无门,庸碌之辈尸位素餐,此为一弊。州县机构叠床架屋,一事多管,或无人负责,遇功则争,遇过则诿,此为二弊。政令出于中枢,传于四方,经层层解读,往往失其本意,或阳奉阴违,或拖延塞责,待到执行,早已时过境迁,此为三弊。”
她每说一句,苏晓晚的心就剧烈地跳动一下。谢风清所言,比她刚才委婉的比喻更加直接、更加犀利,直指东晋门阀政治下官僚体系的根本弊端!这需要何等的眼光和魄力,才能如此清晰地剖析时政?而且,她竟然如此坦然地对一个刚见面的、身份卑微的死囚说出这些话?
“你以一个织布的比喻,道出的却是许多位居庙堂之人,或不愿承认、或无力改变的积弊。”谢风清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晓晚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衡量,“看来,将你从刑场带回来,或许……并非一时兴起。”
苏晓晚呆呆地看着她,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对方不仅没有因她的“狂悖之言”而震怒,反而似乎……颇为欣赏?这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无法适应。
谢风清重新坐回椅中,姿态恢复了之前的闲适,但眼神却变得格外深邃。她看着苏晓晚,仿佛在打量一件刚刚发现其潜在价值的璞玉。
“苏晓晚,”她再次唤了她的名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力量,“从今日起,你便留在清晖阁。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你的命,是我给的。往后如何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句话让苏晓晚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我会给你机会,让你证明,你的那些‘惊世之问’,不仅仅是……愤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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