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晖阁定下初步方略后的第三日,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虽未再下大雪,但融雪时分,寒意更甚,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按照计划,谢风清需得出城一趟,前往城东郊外的栖霞寺进香。这既是归家后例行的礼佛之举,也为几日后的“灵谷寺赏梅”做个铺垫,更可借此机会,暂时远离城中那些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让自己的思绪在清净之地稍作沉淀。
车驾早已备好。依旧是那辆低调而内敛的玄色牛车,拉车的健牛毛色油亮,步伐沉稳。前后各有四名青衣健妇骑马护卫,虽人数不多,但个个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好手。赵嬷嬷亲自随行伺候,另有两名心腹侍女同车。
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寒气与喧嚣。车内暖炉烧得正旺,弥漫着淡淡的苏合香。谢风清倚在隐囊上,手中捧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有些放空,脑海中仍在梳理着京中错综复杂的局势,以及王璎等人反馈回来的初步信息。江东士族那边,王璎的帖子已顺利送出,反响尚可;但寒门才俊的物色,却非一日之功,需要耐心和机缘。
牛车驶出谢府侧门,沿着青石板路,不疾不徐地向东城门行去。建康城内,即便是融雪天气,依旧是人烟阜盛。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粼粼声、以及士人百姓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帝都生活图景。只是这繁华之下,似乎总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风清偶尔掀开车帘一角,平静地打量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池。六年光阴,街市格局变化不大,但往来行人的衣著、神色,乃至店铺里售卖的货物,似乎都折射出一些细微的时代变迁。她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将所见所闻默默记在心中。
车驾顺利出了东城门,城外的景象顿时萧瑟了许多。官道两旁是略显荒芜的田地,覆盖着未融尽的积雪,远处村落影影绰绰。寒风毫无遮挡地吹拂着,车帘被吹得微微晃动。
行至一处岔路口,前方隐隐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其中夹杂着哭喊、呵斥以及一种躁动的人声。赶车的仆役勒缓了牛车,恭敬地禀报道:“小姐,前方似是刑场所在,今日恐有行刑,围了不少人,车驾是否绕行?”
刑场?谢风清眉尖微蹙。她记得这个方位,确实是朝廷处决重犯的场所之一。她本不欲沾染这等血腥之事,正欲吩咐绕行,一阵凄厉绝望的哭嚎声随风清晰地传来,令人心头发紧。
她略一沉吟,还是轻轻掀开了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黑压压地围了不少百姓,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他们伸长了脖子,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甚至是看热闹般的表情。空地中央,搭着一个简陋的木台,台上站着几名手持鬼头刀、袒露半臂、面目狰狞的刽子手,以及几名监刑的官员和衙役。
木台之下,跪着十余名待决的囚犯,男女老少皆有,个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不堪,被沉重的木枷锁着脖颈和双手。他们之中,有人瘫软如泥,涕泪横流,有人目光呆滞,已然认命,也有人在不甘地挣扎嘶吼,发出最后的诅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混合着汗臭、污秽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谢风清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人间惨剧,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她自幼深知权力的残酷,也明白律法(或曰当权者的意志)的森严。这等场面,虽不常见,但亦非不可理解。她正欲放下车帘,吩咐速速离开。
然而,就在目光即将移开的一刹那,她的视线,却被囚犯中一个身影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名年轻女子,跪在人群边缘。与其他囚犯一样,她衣衫褴褛,单薄的囚服上满是污渍,甚至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的血痕。长发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和脖颈瘦削得惊人,肤色是长期缺乏营养的苍白。她戴着沉重的木枷,纤细的脖颈仿佛随时会被那粗糙的木头压断。
但吸引谢风清的,不是她的狼狈,而是她的姿态和……眼神。
与其他囚犯的崩溃或麻木不同,她跪在那里,背脊却并未完全佝偻,依稀能看出一种残存的、不愿屈服的挺拔。散乱发丝间,偶尔露出的那双眼睛,异常清亮,如同被寒泉洗过一般。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一种……仿佛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清醒。
在这绝望哀嚎充斥的刑场上,这双眼睛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突兀。就像污浊泥潭中,意外发现的一颗未被沾染的明珠,虽然蒙尘,却难掩其内在的光芒。
谢风清的心,微微一动。她见过太多人临死前的眼神,有恐惧,有不甘,有怨恨,有解脱,却从未见过如此……冷静的。这冷静,并非麻木,而是一种深沉的、似乎看透了什么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这女子,是谁?犯了何罪?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
就在谢风清凝神注视的片刻,监刑官似乎已经宣读完了判决文书(距离较远,听不真切),一名刽子手已经提着明晃晃的鬼头刀,走向了排在第一个的囚犯。那是一名中年男子,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围观的百姓中发出一阵哄笑和骚动。
而那名眼神清亮的女子,依旧静静地跪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微微抬起了头,透过散乱的发丝,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那眼神复杂难明,似有遗憾,似有嘲讽,又似有一丝……解脱?
“停车。”谢风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清晰地传入车外仆役和护卫的耳中。
牛车应声而停,稳稳地停在了距离刑场尚有数十步远的路边。这个位置,既能看清刑场上的情形,又保持了足够的距离,彰显着士族车驾的威严与隔离。
赵嬷嬷有些诧异地看向谢风清,低声道:“小姐,此地污秽,恐冲撞了您,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谢风清没有回答,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囚身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暖炉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摩挲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驱使着她停留下来。她隐隐感觉到,这个即将赴死的女子身上,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寻常的东西。
刑场上的喧嚣仍在继续,刽子手已经手起刀落,第一颗人头落地,引得围观人群又是一阵惊呼和骚动。鲜血喷溅,染红了木台。
而谢风清的眼中,仿佛只看到了那个在死亡阴影下,依然保持着奇异冷静的女子。命运的轨迹,在这一刻,因为一次偶然的驻足,一次惊鸿一瞥,悄然发生了偏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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