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一念之仁

牛车静静地停在官道旁,距离前方喧嚣混乱的刑场尚有数十步之遥。这个距离恰到好处,既能看清场中情形,又足以将车驾与那片弥漫着绝望与血腥的空气隔离开来,维持着士族应有的矜持与威严。湿冷的寒风卷过,带来远处刑台上隐约的血腥气,以及围观人群发出的、混合着麻木、兴奋与恐惧的嘈杂声。

车内,赵嬷嬷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她再次低声劝道:“小姐,此地煞气重,实在不宜久留。不过是个将死的囚犯,何须污了您的眼?若是冲撞了,回去老夫人问起,老奴可担待不起。”她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谢风清的母亲,虽已过世,但余威犹在。

谢风清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劝诫,目光依旧穿透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牢牢锁定在那个戴着沉重木枷、背脊却依稀挺直的年轻女囚身上。那双异常清亮、冷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不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生命的眷恋,甚至没有寻常人蒙受冤屈时应有的愤恨不平。那是一种……洞悉了什么,却又带着一丝嘲弄的平静,仿佛她所面对的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一场荒诞的闹剧。

这种超然物外的冷静,出现在一个如此年轻、且身处绝境的寒门女子身上,显得极不协调,也极不寻常。谢风清的心底,一种久违的探究欲被悄然勾起。她见过太多人,谄媚的、畏惧的、恭敬的、狂傲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这女子,像是一本被随意丢弃在污秽角落、却可能记载着惊世内容的残卷。

“去问问,”谢风清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却未从刑场收回,“那个女囚,所犯何罪?”她纤细的手指,隔着车帘,虚虚点向苏晓晚的方向。

侍立在车旁的一名青衣健妇首领闻言,立刻躬身领命:“是,小姐。”她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转身便朝着刑场边缘维持秩序的衙役走去。那衙役原本正呵斥着往前拥挤的百姓,见到这衣着虽不华丽、但气度沉凝、明显是某个高门府邸出来的健妇走近,脸上立刻换上了几分小心和恭谨。

健妇并未靠近刑台,只是在不远处停下,与那衙役低语了几句,手中似乎有细微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那衙役先是面露难色,随即在看清对方递过来的东西后,态度立刻变得谄媚起来,压低声音,快速地解释着。

片刻后,健妇返回车旁,隔着车帘,用清晰而简练的语言回禀:“小姐,打听清楚了。那女囚姓苏,名晓晚,年方十六,乃京兆尹下属一小吏苏仁之独女。其罪名是……‘妄议朝政,语出惊悖,有干名教’。”

她顿了顿,补充了更具体的细节,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却又愚蠢可笑的事情:“据那衙役所言,此女不知受了何等蛊惑,竟在坊间与人谈论什么‘律法当为民而立’、‘税赋过重则民不聊生’之类的狂悖之言,甚至非议了……呃,非议了陛下新近提拔的几位大臣的施政方略。被人告发,证据确凿。其父苏仁亦受牵连,已下狱待审。今日这批处决的,多是此类‘妖言惑众’或‘诽谤时政’的案犯。”

“妄议朝政……语出惊悖……”谢风清轻声重复着这两个罪名,唇角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这等罪名,可大可小,全凭上位者心意。在当下皇帝锐意改革、大力提拔寒门以制衡士族的背景下,这等“不识时务”的言论,撞在风口浪尖上,被拿来杀鸡儆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那苏仁一个小吏,恐怕也是受了女儿的连累,成了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然而,真正让谢风清在意的,并非这罪名的本身,而是这罪名背后所隐含的信息。一个寒门小吏之女,竟会去思考“律法为民而立”、“税赋与民生”这类问题?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会关心的事情,甚至超出了绝大多数只知钻营功名的寒门士子的眼界。她那“语出惊人”,究竟惊在何处?仅仅是胆大妄言,还是……确有几分与众不同的见解?

谢风清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晓晚身上。此刻,刽子手已经处决了第二名囚犯,鲜血染红了台面,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些。排队等待死亡的人群中,哭嚎声、咒骂声、哀求声此起彼伏,愈发衬托出苏晓晚那种异样的沉默与平静。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跪姿,似乎是为了让沉重的木枷压得不是那么难受,动作间竟透出一种不合时宜的从容。

这种从容,绝非将死之人的麻木,更像是一种……内在的、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撑。谢风清阅人无数,自信不会看错。这女子,绝非池中之物。即便眼下深陷泥淖,即将殒命,其身上闪烁的那点与众不同的光芒,也值得……投资。

是的,投资。谢风清的心中,瞬间闪过了这个词。于她而言,这并非一时兴起的慈悲,而是一种基于敏锐直觉的政治和人才投资。救下她,或许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代价微乎其微。但若此女真有过人之处,未来或许能成为一枚意想不到的活棋。即便看走了眼,也不过是损失些许银钱,无伤大雅。

风险极小,而潜在的回报……或许值得期待。

心思电转间,谢风清已然有了决断。她微微侧首,看向身旁一直安静陪伴、眼中同样带着几分探究之色的王璎,语气平淡得如同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璎妹妹,”她声音清越,打破了车内的沉寂,“此女眼神有异,不似寻常囚徒。将死之际,犹能如此冷静,倒有几分意思。”

王璎闻言,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她与谢风清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这“有意思”背后的含义。她顺着谢风清的目光再次看向苏晓晚,仔细打量了一番,也察觉到了那分与众不同的气质,点头道:“确实,这般眼神,在这刑场之上,着实罕见。阿清的意思是……?”

谢风清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弧度,轻描淡写地说道:“使些银钱,打点一下,将她带回来。”

语气之随意,仿佛不是在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是在市集上看中了一件新奇的小玩意,吩咐下人买下一般。这就是顶级门阀的权势,一句话,便可轻易扭转一个平民的死生界限。

王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她甚至没有询问需要多少银钱,或者具体如何操作。对于她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从刑场捞一个无足轻重的死囚,就像拂去衣襟上的一点尘埃般简单。她转身,对车外侍立的一名心腹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侍女领命,立刻快步朝着监刑官员所在的方向走去,步履从容,显然对此类事情驾轻就熟。

赵嬷嬷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劝,但看到谢风清那平静却坚定的侧脸,以及王璎已然行动起来的姿态,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她深知这位小姐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便极少更改。

谢风清不再关注刑场上的后续,轻轻放下了车帘,将外面的血腥与喧嚣重新隔绝。她重新倚回隐囊,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车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暖炉中银骨炭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一个原本注定要在今日戛然而止的生命轨迹,因为一位权势煊赫的女子一念之间的好奇与投资,而被强行扭转,驶向了一个未知的、或许波澜壮阔的方向。

牛车在原地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期间,刑场上的处决仍在继续,哭嚎声渐渐稀疏。终于,王璎的那名心腹侍女去而复返,在车窗外低声禀报:“小姐,王娘子,事情已办妥。监刑官已应允,将此女从死刑名册中勾除,暂押候审。相关人等均已打点清楚。”

谢风清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波澜。“嗯,知道了。回府。”

牛车再次启动,平稳地驶离了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土地,向着建康城方向而去。车轮碾过积雪初融的道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没有人知道,这辆看似寻常的士族车驾之后,将会多出一个怎样的身影,而这个人,又将给谢风清的未来,乃至整个时代的棋局,带来怎样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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