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次高大人着急见宋昕,所以宋昕轻装上阵,一切从简,这一行只带了王晟一人。
王晟坐在对面,透过窗口,自然同样看见了窗外的一幕,分明是宋彦失了约,并不打算护送唐四娘一路去往杭州了。
他是个糙汉子,也不免感叹道:“大人,这唐四姑娘真是不容易。”一路姑娘家家的诸多不便,王晟不平道:“大少爷也这一番行为的确不该,大人您说,唐四娘一个小姑娘该怎么行事?不过好在跟我们一条船!不曾落单,否则唐国公家中知道了,该觉着宋府待她不周的。”
宋昕没有作声,垂下眼帘,继续看起了公文,云淡淡的模样让人辨别不清思绪。
船队拔锚,船只渐渐驶离码头,唐姻一行人步入船舱内,在身前开路的刘教师忽然眼光放亮,朝一处抱拳:“三爷、王大人,真是好巧!”
“刘教师,好巧!”王晟朗声回道。
心说其实不巧,昨日他早就听他家大人说唐四娘他们会在这艘船上了。
唐姻认得王晟的声音。
她在刘教师魁梧的跟座小山似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正与宋昕对上视线。
还真是,三表叔竟然也在。
经过几次接触,唐姻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害怕宋昕了。
她移出身子,远远行了一礼,惊喜道:“三表叔,您怎么也去杭州呀?”
宋昕放下手里的公文,起了身,回答道:“嗯,去杭州办事。”
昨日他去大爷那处商议的就是此事,高大人已经在杭州忙得不可开交,不得已才也将他借过去用几日。
苏州这边他还有些事尚未完成,便于昨日暂时交接给大爷了。
宋昕让刘教师他们随意活动去了,用下巴示意面前的座位,对唐姻道:“既然同行,坐吧。”
民船有大有小,这次他们坐的是一艘相对较大的民船,过了甲板有公用休憩的区域,再往里还有三间甲等房,两间乙等房,一间大通铺。
天色尚早,这趟的船客有不少聚集在此处卷起帘子朝外看运河两岸的风景。
王晟和刘教师是同乡,请示了宋昕后,二人在不远处的甲板上聊天。
宋昕坐在那里不说话,一门心思地看公文,唐姻也端端坐着,主动为长辈斟茶。乖巧懂事的,生怕哪里扰了这个清清冷冷的长辈。
她还是第一次和宋昕这样面对面的坐着。
这位年轻长辈的神情还是那样淡,像是山腰上的一团云雾,明明看得到,伸手一抓却扑个空、捉不住。
唐姻暗自观察着,她发现宋彦或是翻书册,或是喝茶,不管做什么,一直用的左手,那只受过伤的右手,一直没有用过。
窗上遮风的竹卷帘随着运河的船浪有规则的晃动,两根竹青色的穗子一晃一晃的,时而缠在一处,微微打了个晃儿,便解开了。
宋昕也不抬头,目光落在纸上的方寸之地,左手微微一抖袖袍,准确无误地捏起了茶杯。
粗糙缺口的劣质瓷杯,在这位光风霁月的探花郎手中竟衬出一股清流质朴的气息。
“在看什么?”宋昕忽地开口。
唐姻还是盯着宋昕的右手臂,端正道:“三表叔,您手臂的伤还没好吗?”
“已痊愈了。”
宋昕答得不假思索,下一刻想要换手拿茶杯证明自己确实无大碍。
还没来得及动作,王晟从甲板上匆匆跑回来,声音洪亮地说:“大人!糟了、糟了!信鸿嘱咐我,要我上船稳妥后给您上药,我给忘了,这才想起来。”
他从随身的包袱里翻腾着,拿出了一个玲珑的小药瓶,瓶身上用贴着纸条,其上工整的写着“红花油”。
唐姻盯着那几个字,便知道三表叔没说实话,大概是不想给她带来负担。
王晟一门心思翻东西,并未注意到一丝不满划过宋昕眼底,稍纵即逝。
他将药瓶取出,搁在了桌上,打算为宋昕卷起袖袍上药。
茶白的袖袍褪至肘弯,露出匀称且有力的小臂,唐姻忙收回视线。
人人都说宋昕性子冷,对女色冷淡,以至于至今二十余一连个通房都没有。
就连宋昕的院子里未曾有过婢女,只有为数不多的小厮,他院子里的贴身事情一直是书僮信鸿料理的。
倒不是宋昕矫情,只是三年前,雪兰院曾出过一次事——
一个面貌姣好的书房婢芳心暗许,主动爬了宋昕的床榻。
宋昕那日少见发了脾气,不仅处置了那名婢女,就连雪兰院里所有的婢女都被撤下去了。
唐姻听说过此事,本打算回避,可一想起方才表叔的态度,担心表叔隐瞒病情,便想留下看看表叔的伤势。
毕竟,表叔这次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唐姻正犹豫,王晟已经拔开瓶塞,将药物倒于掌心,为宋昕上药了。
淡淡的药香钻进了唐姻的鼻尖。
她悄悄抬头,视线落在宋昕手臂之上的伤患处,那处已经没什么淤青,只是一道长约两寸的疤痕,赫然在目。
唐姻心中一沉,该不会是上次表叔为了救她,划伤了手臂而落了疤痕吧?
但很快,唐姻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道疤痕已经长得平整,不像是新伤所留,只是颜色较周围的皮肤浅一些,看起来更像是陈年的旧疤。
她还是忍不住向宋昕确认:“三表叔,您这处的疤可是因上次伤的?”
宋昕将手臂收回袖袍里,深邃的眉眼聚起迷雾。
十几年前那个落花的午后仿佛又回到眼前,一个身着藕粉色襦裙的小姑娘从天而降落在了他还未宽厚的臂膀里。
他接住了粉嫩嫩的女童,自己却摔倒在地,被锐石划伤了手臂。
“哥哥,你疼吗?”
“不疼。”
女童泪眼朦胧,怕极了。小手颤颤巍巍地用力按在他手臂的伤口处,可她的手太小了,胖乎乎的指头短短的,根本止不住血。
十年一晃儿而过,那女童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坐在他的面前。
画面似乎重叠起来。
宋昕注视了唐姻一阵子,眸底迷雾散尽,漠然吐出两字:“不是。”
唐姻的表情松懈下来。
她并不知道,宋昕手臂的同一个位置,因为救同一个人,伤了两次。
更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她。
杨柳堆烟,一场细雨过后,杭州雾蒙蒙的。
下了船,唐姻一路往杭州近郊母亲租住的院子去,不到一个时辰,马车停在一间小院门口。
相较过去的唐国公府来说,母亲如今的住处比唐国公府的下人还不如。
两间瓦房、一间灶房、一座简陋的院子,这便是所有。
见到眼前景色,唐姻心里酸涨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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