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屋里的方向,青鸾迟迟没能迈出那一步,这种生怕拥抱着希望却是笑话的感觉,让怯意盘绕心间。
“顾女侠。”
许三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还不如刚才一脚迈进去呢。
青鸾回转身,语气淡淡,“何事?”
许三郎的手臂还挂在身前,一脸带笑,“明明是顾女侠照顾了殿下一晚上,殿下一醒来,却叫的是旁人的名字。不知……”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青鸾那张面表情的娃娃脸,“……女侠是何想法?”
胖揍你的想法!就见不得你这装模作样的狗样!
青鸾心里骂骂咧咧,面上也不客气,“有话直说。弯弯绕绕一堆油肠子,不如剖了出来看看能不能榨出二斤油?”
许三郎面色一僵,“你怎可如此粗俗?”
青鸾啧笑,“我本就是俗人一个,比不得你,明明一身草包,还要装得金玉其外。”
许三郎沉下脸,肃声道:“许某,似乎不曾得罪过你。”
“那或许,是上辈子,你我有难解这仇?”丢下这么一句明知许三郎不会当真的话,青鸾迈步进屋。
迈进屋的一瞬间,她不禁笑着摇头。
原来,许多事,只是没有迈出第一步的勇气。真迈出来了,也不过如此。
屋里的人还在喊着,声音颤栗,却已经细弱了下去。
洛景予气得拿起金钩又放了下去,没针、没药、水也少……这房子里连笔墨都没有!
他一个大夫,全无能用之物,又因着对方是公主,顾及着男女有别,不好上手,交给两个丫环和青鸾按穴治疗。
不想人一醒,就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大叫。
不知的,还以为他要谋害一国长公主呢!
“阿鸾。”他看向苏禾,“阿鸾是谁?人在哪儿?”
苏禾一无所知。
蔷薇也道不知,“从不知公主身边有这么个人。”
洛景予几步跨过去,掐着康平长公主的人中,“嫂嫂,放松些!你看着我。”
苏禾和蔷薇听他自称嫂嫂,皆是一惊,随即各自垂下头去,假装什么也不知。
洛神医向来就是这副鹤发童颜的老头样,即便现在胡子被烧焦一截,她们也没想过,他和他们的主子之间,有这样的关系。
但为人仆,自然要学会适时地不带耳朵、不带眼睛、没长嘴。
按住康平长公主的肩,洛景予轻声道:“你看着我,按我说的做。来,慢慢地,吸气。”
康平长公主虽睁着眼,眼中却未凝神,下意识地深吸半口气,便挥手拍开他,“放开本宫!阿鸾!阿鸾!”
“阿鸾阿鸾,那到底是什么人?你可别告诉老子,你给卓兄戴了绿帽子!”洛景予气急败坏。
“我来吧。”青鸾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等他说什么,便把他拧向一边,坐到床沿,扶住康平长公主,“殿下,阿鸾在。”
苏禾和蔷薇又是一惊,心道这民间女子真是为了攀上长公主,什么都敢乱认。殊不知长公主甚是不喜这样的人。
洛景予显然被她这样子给气笑了,“你是阿鸾?你?!”
他抬手下压,把心里涌动的火气使劲压下去,“休要误我给她诊治!”
“你有药?”
洛神医:“……”
青鸾看着慢慢将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的长公主,又问他:“你有针?”
洛神医气得七窃生烟。
青鸾从怀里抽出一方帕子,背着身递给他,“外头烧截柴火,写方子去吧。大黑山的药不多了,可以往西南的逢山去找找。这么多人,留两三个人带孩子,就够了。殿下的安危,有我。”
带孩子?!
哪里有孩子?
洛景予没问,接了帕子,深深看了眼青鸾,转身去了外边。
“你们也出去。”看康平长公主那双盛着自己倒影的眼中起了疑惑,青鸾笑道,“我与殿下,有话要说。”
苏禾与蔷薇下意识就要退出去,很快反应过来,她们可不能听她的,相视一眼,不动如钟。
“出去吧。”这回是康平长公主的声音,有些沉,但比起这段时间来一直飘而不落的样子,已经好了许多,“守着门,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尤其是,许、承、淞!”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几乎是咬牙切齿。
苏禾与蔷薇皆是一怔,应了一声,退到门外关上门,如门神般守着。
见许三郎上前有意打听长公主的情况,苏禾打量他几眼,“有劳许家郎君备些食物,或是帮着神医寻些药材。等公主大安,必有重谢。”
时隔一日,又听到了她对自己说出类似的话,许三郎敏锐地感觉到今日与昨日比,她的态度明显冷淡了很多。
屋里的气氛也有些发冷。
两个人互看着对方,如同时间凝滞一般,目光又中,又似有千方百计,汇成涓涓细流,无视时间的阻力,流淌着。
良久,两人不约而同地道:“你也回来了。”
各自笑了起来,青鸾低低地笑,压抑着,欢喜着。
康平长公主讥诮地笑一声,随即大笑起来,近乎癫狂。
“白茸。”青鸾按住她的肩,听得她笑声转小,轻声道,“都过去了。”
“不。过不去!”康平长公主赤着眼,与上辈子死在她怀里时一般神色,“我与驸马的唯一血脉,就这么被他害死了。还被他设计和亲西戎,西戎!”
驸马生前是西线守将,杀过不少西戎人,最终,也是死在西戎人手中。康平长公主过去,岂能善了?!
便是康平长公主自己心里那一关也过不了。
果然,没多久,便收到康平长公主的求救信。
青鸾带兵冲进西戎,接应回逃的长公主。
但康平长主公,还是没能救回来。
那一年,她不过二十余岁,本生得雍荣闲雅的她,已被折磨得形如枯槁,身上几无好处。
“我给他仕途,助他平步青云,他却……”她的眼白被血丝布满,“我至死,都没能重回天凤皇土!”
青鸾心中一痛。
是的。
她当时带着康平长公主拼命奔逃,长公主已如强弩之末,不甘心地一直看着天凤朝的方向,问她:“阿鸾,还没到吗?”
她说:“快了。白茸,再坚持坚持。”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眼中含着血泪,又问:“阿鸾还有多远?”
她说:“没多远了。撑住!”
长公主抓着她的腰间皮带,不停地喊:“阿鸾!”
“阿鸾!!”
“阿鸾……”
“阿鸾……”
青鸾铆着劲儿,没再应她,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少,她们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
眼看要到界碑了,她欢喜道:“到了,白茸,我们到了。你看!”
“白茸……”
“殿下!!!”
康平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气息,睁大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天凤朝的方向。
至死!
她都没能再看一眼故土。
“阿鸾。”康平长公主赤着眼,如同困兽,“事情过不去!”
“孩子还在。”见她怔怔垂眸看向腹部,青鸾道,“你我皆因他而毁了一生。现在有了机会,我定不再叫他如意。但我们不能陷在过去,你胎象不稳,当少忧思,以保胎为重。”
康平长公主轻轻抚着尚未显形的小腹,沉默下来。
屋外又响起了低低的对话声,“有劳两位通传一声,民妇许张氏,求见长公主殿下。”
苏禾道:“殿下屋里有人,你且候着。”
“这话真是说得不客气。”青鸾笑道,“白茸,你且先歇着,等你缓过劲来,咱们再谈。总归,这辈子,咱们不能走上辈子的老路。也不能让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惨死。”
见她不说话,青鸾也不再言语,转身拉开门,懒洋洋地倚着门,“许夫人找殿下有何事?”
康平长公主幽幽抬起头瞥她一眼,心道:你这语气,还不如苏禾客气呢。
许夫人瞧见青鸾,分外眼红,“怎么是你?!”
“哟?不高兴啊?”青鸾眯眼笑了,“我救了你闺女,你要道谢,也该找我来,找殿下做什么?若不是道谢,你许家家风也真是够可以的。遇到劫匪时,上赶着把闺女送给劫匪,差点连儿媳也要送。被人救了闺女,连句谢字都不能从你嘴里讨到。”
“你!”许夫人气得哼哼,“是你伤了我儿!”
“是。”青鸾走到她面前,“管好你的儿子。别让他再到我面前来找打。”
“你昨日还跪在我们面前,求我们收留!”许夫人颤着手指向青鸾,仿佛在看一个让人发指的白眼狼。
“对。但今时已非昨日。你们若是还能拿出粮来,我好歹还能对你客气一些。这会儿,大家都饿着呢,实在没空在你身上浪费力气。但你家的粮,显然已经都送给了土匪。”青鸾慢慢说着,既是对许夫人说,也是对自己说,更是对屋里还在消化重生之事的康平长公主说。
许是因为,她死前已被洛景予用他独特的方式抚平了怨气,她来时心情平静,适应得非常快。
而康平长公主……
她死在回天凤的路上,死前无半点可慰藉半生凄苦。
可今时已非昨日。
不论如何,都不该成为被上辈子囿于地狱的囚徒。
她们,该成为今生的主人。
许夫人指着青鸾,“好!好!!我原还想让我儿收你入房中,你竟然这么张狂!”
青鸾失笑。
“阿鸾。”康平长公主扬声问道,“是谁在外面这么张狂?”
她的声音和语气,皆已经平复下来。问得不急不缓,一听,就是上位者慵懒又带着尊贵的腔调。
不必等青鸾接话,她又道:“让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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