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呜呜的哭声响起,带着青鸾回到了狭小的花园石洞,手脚皆废,舌头亦无,她只能透过木板的一点缝隙,来判断外面是昼是夜。
一只手冷不丁搭上她的脉门。
她下意识动手,一偏眼,便撞进了洛景予藏着担忧的眼里,突然,心里的悲怆就那么散了。
她微笑着,看着他。
濒死之际,他能读懂她的心思,她对他的了解,又岂会少?
“我无事。”她道。
洛景予哼哼收回手,“勉强恢复得还行吧,但忧思太重,小小年纪,就这么多心思,怕是嫌命太长。”
青鸾愕然,总觉得自己听错了。
洛景予却没有继续那个话题,转而道:“你说说,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
青鸾思量片刻,道:“我寻思着,既然东江王快死了,便等他死了再动手吧。杀假的,还能顺便给真的报个仇。”
关键,这杀人的理由就名正言顺了啊。
洛景予抚摸着手里的针包啧啧直叹。
黑心啊……
这女人,年纪不大,黑的心一定比拳头大!
既要别人的城,还要别人的命,还要把自己身上的把柄摘个干净,偏偏,他还讨厌不起来,因为,她顺便还保护了自己人。
“东江王明天能死吗?”青鸾问他。
洛景予一怔,哈哈大笑,“我现在信你是我师门中人了,心儿是黑的。不问我他什么时候会死,就想让他明天死。”
连做着噩梦的金园都被他的笑声惊醒,懵懂又嫌弃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挪了个离他远些的地方,继续睡。
金三娘茫然地抬眼,打量着青鸾。
这就是那个告诉自己不要当土匪的童女姐姐?
怎么说着要人命之语,比自己还可怕?
青鸾没理会周围人的反应,再问:“能吗?”
左右,现在世道不好,官府也不想花粮食养犯人,牢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和……和那个妇人。
听她说别人的生死说得这么轻松,仿佛杀人无数的样子,洛景予笑得甚是玩味,“你先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杀那小贩?”
青鸾怔住。
不仅仅因为这个问题,更因为,她到现在回想起来,亦是有些茫然。
杀小贩之时,她只觉得,那是罪魁祸首,是个与许三郎一样的人,她必杀之!
现在想来,朗朗乾坤之下,她这般杀人,确实,不妥。毕竟,这不是战场。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双手。
上辈子初出青州时,她还是胆小怯懦,不敢伤人,现在,却早已满手血腥。
杀戮,竟在那不过见方大的洞穴中,浸润了她的心,仿佛成了她的魔障。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青鸾抬眼,微微一笑,“流民杀人,本是常事,或许,因为我从青州城里出来,习惯了这样的解决方式?”
把原因推给青州的天灾**,倒也说得过去。
她心下一定,继续道:“现在思来,那人该死,我自是不能放过的。我不后悔。但若有下次,还是不要伤人命了。到底我已经离了青州城。也不在清风寨。不是战场,也不在江湖。”
她说得很平静,一番话来下,仿佛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但等她说完,金三娘和洛景予都看住了她。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坦荡地再道:“说起杀人,朴杀手中恐是有许多无辜人的性命,指鹿为马,翻白为黑。最是擅长。此人也极为自负,不喜旁人教他做事,所以,蔷薇此去,必是凶多吉少。我想,只要殿下在原地等着,当有三日无虞。故我问君,东江王明日可死?”
洛景予收起发亮的目光,笑道:“他早就是活死人了,我若不施救,他活不过半月。明日死便明日死,连带那个假的明日也能死。只是你可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青鸾点头,正要开口,旁边痛苦的妇人却收了音,灼灼地盯着洛景予,“你的意思是,东江王还有救?!”
青鸾察觉到了不对,手指慢慢收拢成拳,看向洒落少许星光的高窗。
一个在这种时候都还被关在牢里的犯人,死了,也就无声无息了。
杀戮……她竟然又起了杀戮之心……
但这些人,都不是她最想杀的那个人。
勉强按下心中翻腾的杀意,她突然听到洛景予嗤笑一声,“有救又如何?我为何要救?”
傲慢,又狂狷。
青鸾心里那点杀意,蓦地,散了。
洛景予瞥她一眼,对目含不满的妇人道:“别以为老子给一个两个看个病,就能给谁都看病了。老子乐意,能给乞丐治绝症,老子不乐意,便是皇帝得个风寒,也不爱搭理的。”
青鸾心知他所言不虚,但也知他嘴硬心软,从不是见死不救之人,若不然,也不会到一地便以游医身份为人除病厄之苦。
“你是何人?”青鸾瞥向妇人,冷笑,“世道将乱,你若要拦我等不世之伟业,有几条命?”
她刚才可是说了,她是杀人进来的。
妇人先前想着自己的事,并未留意她进来的原因,只在他们提到“东江王”三个字时,才被吸引了注意力,因而,不知青鸾的丰功伟绩,此时一听,未免怔愣,随即怒道:“你好大的胆子,莫不是要造反?!”
“谁要造反了?”洛景予朝妇人瞪眼,“明明是我等路见不平,为东江王报仇。简直不知所谓!那谁……”
他指向金三娘,“十娘不愿杀人,你土匪出身的,你会杀吧?你,你。”
他又看向两个一直闷坐不吭声的侍从,“你们两个可是长公主殿下的亲卫啊,曾也是跟着驸马操练过的人,不至于不会杀人叭?”
他把杀人说得像吃饭一样轻松,让妇人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噎了半晌,倒是恢复了先前面对蔷薇时的平静沧桑,“本妃倒是一时忘了自己身陷囹圄,这位神医……”
她看向洛景予,“不知,你要如何才肯出手相帮?”
洛景予打量她。
青鸾也在打量她。
两人都因她这一声自称而吃惊。
洛景予想的是:此人头发已经花白,显然不是正值上好年华的东江王妃,若她所言为真,当是东江王太妃。
这个老不死的!不是去年就死了吗?!
青鸾想的是:上辈知东江王孝母爱妻,只可惜太妃早逝,让一孝子难尽孝道,如今却在东江王府的大牢里瞧见这一自称是“本妃”的女人,可见上辈子东江王孝名和爱妻之名一样可憎。
只是不知,后来造反,到底是真的东江王还是假的东江王。
这个答案,已无法得知,她便作罢。
偏头看洛景予神在在地转着眼,便移不开目光了,心里暗自好笑。
现在的洛景予,同十余年后的相比,活泼许多,带着年轻时的朝气,赶至后院救自己时,他思量时转眼的动作已近淡雅从容。
心知他心里已有计量,青鸾便不再说话,抬头看向高窗之外,一片漆黑之中,似有微弱的星光闪动。
一颗……两颗……
白茸不见他们按时归去,必能猜中他们遇了麻烦,只是不知,现在的她,是否能冷静地使出全部的能耐?
重生于她们而言,是机遇,亦是魔障。
正如她所想,康平长公主到了时间没见他们归来时,便察觉了不对,派人盯着许家一众。
在得知许三郎归来时,便派苏禾去问了几句话。
其实她更想亲自去问,看一看许三郎那张虚伪的脸,以分辨他话中真伪。不过,短暂的思量过后,她轻嗤一声,到底没有因为一时冲动去高抬许三郎。
苏禾回来,便将他们的对话重复说了。
苏禾:“殿下派我来问问许家三郎,沂水城中可有趣事?”
许三郎:“无甚趣事,不过流民当道,东江王府朴典军带着人巡街,倒也没有什么大事。”
苏禾:“沂水城中,可见着十娘、蔷薇几人?”
许三郎:“入城时,倒是行在我等前头,但我们比不得十娘身负巨财,入城里十两银子一人,金三娘非得入城又囊中羞涩,草民亦无甚余钱,家中人口众多,实在为难,又经不住她威胁逼迫,再三交涉后,他们已先一步入城,城中无缘再见。”
苏禾:“怎不见那女土匪?”
许三郎无奈叹道:“许某破财消灾,让她入城后不再同行,出城自也不会等她。若不是……唉……谁愿与土匪同行?”
康平长公主听完,神色发冷地勾了勾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叫人起锅做饭,把为数不多的食材都给煮了,仿佛一个准备迎接暴富的穷人。
但到了入夜时分,许家人慢慢靠着火堆阖眼的时候,长公主在马车中幽幽睁眼,对苏禾微微颔首。
两辆马车疾驰而去,似在夜幕中急速奔逃。
许家人反应不及,许三郎从马车里钻出来时,死死盯着车轱辘声传来的方向,夜幕掩盖住了他晦暗的神色。
“追!”他下令道。
但不过片刻,连车轱辘声也消失了。
准备动身的人在黑夜之中失了方向,茫然看向他。
“罢了。”他轻笑一声,转头看到似乎才反应过来长兄,“大兄,咱们,似乎许久没有下棋了?”
一听到下棋,许承游便是一怔,火光照出的面色甚是不安。
他自小便好下棋,交上几个棋友,本也无事,但自许三郎瞧见后,便会缠着他来下棋。
他没多想,只当是兄友弟恭,教会他下,不成想……
他赢,是他错,无长兄之义,要受罚。
他输,是他错,无长兄之智,要思过。
他拒,是他错,无长兄之仁,要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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