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燕结束了武场的教习回来的时候,天际热烈的火烧云只留下余晖。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是平白多了一匹雪白的马儿。
白马吃着鲜嫩的马草,把一旁的黑马挤到一旁。黑马看见闻燕,委屈地嘶嘶叫。
闻燕走过去,摸了一把白马仰着的头,顺着鬃毛捋动。“白雪乖,怎么能欺负你相好呢?”她又转向看着黑马,“黑炎很照顾白雪,真乖。”
“我要进屋了,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
推开房门,屋里有些昏暗。床上鼓起一个大包,是白雪的主人,苏曲。
闻燕点上油灯,走进内室。灯光照亮了屋里情景。床头晾着几件轻薄的衫裙,胡乱地叠在一起,袖子拖到了地上。床边是搭在一起的绣鞋。
苏曲背对着闻燕,睡得正香,只露出水滑的黑发和一小截白色的颈子。
闻燕把灯放在桌上,弯腰捡起乱放的衫子,顺手摆正了绣鞋。把衫子扔进木盆,又从衣柜里取出水碧绣着细碎小白花的襦裙。
随即闻燕坐上床,将苏曲整个身子掰过来。这么大的动静,熟睡的人只扑闪了睫毛,小小地哼哼两句。
闻燕无奈地笑笑,这妮子,不知道何时来的,来了就只会扑在床上睡觉。她又伸了手,拇指和食指掐住苏曲白嫩的脸盘子,轻轻摇了摇。
苏曲最耐不得疼,不出片刻,就瞪圆了杏子一样的眸子。“干什么?”偏偏睡眼惺忪没有半点威慑力。
闻燕松了手,“发生什么事?苏大小姐怎么有时间光临我这寒舍?”
“……”苏曲扭过头,不想说话。
闻燕和苏曲是一起长大的青梅青梅,处了十几年。苏曲一个眼神,闻燕就知道她要搞什么幺蛾子。这个时候还能来找她,应该是为了个女扮男装的书生。
这是三年前的事儿。
苏曲家干的走南闯北的押镖营生,三年前走了一趟好镖,镖师一兴奋,也就多管了些闲事,在路上捡了个瘦弱的书生。
书生叫庄晚,刚到苏家的时候,颇为狼狈,衣衫又破又烂,脸上没有光彩,蜡黄的皮肤贴着骨头。娇娇俏俏的苏曲最开始一点都不喜欢庄晚,嫌弃地在闻燕跟前嘟嘟囔囔了好几次。
然后,不过一个月,细米精粮养出了面如冠玉、眉目风流的白面书生。庄晚爱在花园里晨读,穿了青白的衫,背着手执一卷书简,束发纶巾,长身玉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天她恰巧背了一首关雎,苏曲恰巧听着书声从花园经过。一缕风吹过,春日里的花撒了花瓣,洋洋洒洒给庄晚平添了几分风流。她对着苏曲勾唇一笑,眉眼比那春光缱绻。
自幼处在舞刀弄枪的环境里,自己耐不住疼也学了几招花拳绣腿。苏曲哪里见过如此风雅的人物。她整颗心都颤了,像揣了个活泼的小兔子,上上下下地跳着。
苏曲当时不过十六,最是风风火火的脾气,订了心意,便时时缠着庄晚吟诗作画,花前月下。
明明平日里最不爱舞文弄墨,却为了喜欢的人挠破了头练出一手好字。她喜欢庄晚,庄晚后来也喜欢她。两个人耳摩丝鬓,许了海誓山盟。
闻燕知道的时候,是苏曲发现心上人竟也是个女子,她心里又是不舍,又是气恼,直接离家出走来找了闻燕。
闻燕年少失了父母,早些年就自己出来闯荡,也是三年前在北方定了居。
苏曲没能来给她庆贺乔迁之喜,倒是眼眶红红地哭湿了她的新裙子。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一边抽泣,还一边凶巴巴地骂人:“骗子,骗子,大骗子。”
骂得闻燕一头雾水。
好不容易哄好了人,结果才知道自家的小青梅被人勾跑了。自家娇养的小白菜被猪拱了。这句话都描绘不出当时闻燕的心情。
后面小白菜在闻燕家待了两天,又自己想通了放不下庄晚,屁颠屁颠地回去了。
闻燕当时看着苏曲骑着她送的白雪,那么的迫不及待,奔跑着从闻燕的圈子里跑出去,投入了别人的怀里。
想起当时的情景,闻燕看着苏曲的眼神变了变,仿佛有什么东西像要从胸膛里涌出。但最终只是垂下眼睫,将一切的暗流锁在心里。
闻燕问:“和庄晚闹脾气了?”
苏曲听见闻燕的声音,扯了被子蒙住头,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说:“她要成亲了。”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和一个男人。”
闻燕愣了一下,抬眼注视着躲藏着的苏曲。葱白的指攥紧了被子,露出纤细的腕子,被子里发出了闷闷的哼哼声。
闻燕叹了一口气,完全可以想象到苏曲现在的样子。眼眶红红,眼泪糊了满脸,丑兮兮的。
她用了些力道,将被子从苏曲身上撕下来。拿了床头的手绢,扔在人的脸上。“擦擦吧。哭有什么用?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苏曲挺喜欢庄晚的,在闻燕不在的日子里,庄晚会温柔地牵着她的手,会执笔认真教她写字,也会真诚跟她倾吐胸中抱负。她们日日相伴,柔情蜜意。
她那么喜欢庄晚,甚至不在乎她是个女子。可是苏曲没有想到,山盟海誓崩塌得如此之快。
庄晚家里清贫,她自幼又生在重男轻女的小村子,从小因为哥哥弟弟经受了不少苦楚。但她没有如同村里其他姑娘一样,早早嫁人,就此认命。
她努力活着,偷偷在村里的学堂学认字。长到十来岁,换了男儿衣衫,偷跑出来,后来被苏曲家的镖师捡了回去。
庄晚心里傲气,想要证明女子不比男人弱,想女扮男装进京赶考。后来的剧情如同话本,庄晚遇上了京城里的贵人,两个人你追我赶,庄晚露了身份,贵人心怀情意。
而苏曲,是作配的糟糠之妻,也是拆人姻缘的坏女人。
庄晚当时在苏曲面前凄凄切切哭了,她说她想要实现抱负,她不想一辈子困在一个小地方。贵人能让她当女官,这是她的机会,她不想放弃。
苏曲成全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想挽留也留不住,黏黏糊糊只是让自己伤心难堪。只是心里生了闷气,包袱没拿就跑到了闻燕这里。
闻燕恨铁不成钢,说苏曲:“你就这点出息?庄晚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你白白掏了银子,用了心,最后什么都捞不到,还要欢欢喜喜送她前程似锦,阖家欢乐?”
苏曲不服气,她和人和平分了手,不哭不闹不缠人,两个人都算是潇潇洒洒。不过闻燕说得也是不错,她就是心里还喜欢着,连闹都不敢闹,怕伤了庄晚心中自己的形象。
“燕子你不懂,”苏曲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滚,“喜欢上人,怎么能说没出息呢。我看了那么多话本子,里面的神仙妖怪喜欢上人,都要死要活的。”
“而且,银子是我愿意花的,真心是我愿意付出的,庄晚又没有扒着朝我要。”
苏曲从来没有看见闻燕跟什么人亲近,十几岁的年纪就出来闯荡,成了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侠女。想来闻燕的生活里只有打打杀杀,哪里懂得情情爱爱。
但闻燕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你懂什么?”苏曲翻了小小的白眼,“上回我见到你,你才打跑了一个小公子。人家小公子写了情诗,你当成挑战书,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再也没脸见你。”
“……我是不懂。”闻燕从床上坐起,“我懂吃饭。”
“快起来,我饿了。换洗的裙子在床边。”
苏曲假哭:“燕子,你不爱我了,你就是馋我煮的饭。”
苏曲是苏家镖局宠爱的小姑娘,出乎意料地做了一手好饭。只是她和庄晚在一起后,闻燕已经很少吃到苏曲做的饭菜。
“我已经长大了,现在只能给喜欢的人和爹娘煮饭哦。”当时还青涩的小丫头骄傲地宣布,神采飞扬得快要飞起来。
闻燕想起这事,补了一句:“你做的饭是比你香。”
苏曲:“……”平日熏的香白费了,呆子不懂欣赏。
“我先去梳洗,你快些。”闻燕径直进了里间,没再看苏曲。
闻燕简单地洗漱一番,换下捆在身上的紧身衣,穿了和苏曲一个款式的碎花小裙子。走出里间的时候,闻燕的头发还滴着水。她偏着头,用帕子绞干头发上的水珠,才朝着桌子走去。
苏曲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桌子上摆着白米粥和两样小菜,小菜是真的小,装在猫儿碗大的碟子里。
“燕子,你好慢。”闻燕刚坐上凳子,苏曲手撑着脸发牢骚。“饭都凉了,会吃坏肚子。”
闻燕看了一眼还有热气冒出的粥碗,再瞅瞅苏曲翘得可以挂油瓶的小嘴,低低地叹了口气。“明天带你去武场玩,动动手心里就不气了。”
苏曲鼓了鼓腮帮子,水水的眸子瞪着闻燕,“我没有生气!我真的没有生气!”
闻燕端上碗,拿着筷子戳戳小菜,戳戳米粥,心里想着苏曲的手艺变好了不少,这两年怕是没少给庄晚做饭。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嘴上也就敷衍了两分,“是是是,你没生气,是我在生气。”
苏曲撇嘴,“燕子你在敷衍我。”
闻燕停下筷子,故作惊讶地说:“吃饭的时候生闷气,我不敷衍你我敷衍谁?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燕子你真的不爱我了,以前你可心疼我了,手上磕破了点皮都会给我抹药给我买糖人,现在我伤心了你还气我。”苏曲整个人丧丧地,脑袋磕在桌子上,一双手臂直直地垂到地上。
闻燕咽下最后一口菜,用帕子抹了嘴,她挺直背,双手交叠虚虚地放在桌上,先是温柔地叫了苏曲的乳名:“小曲儿。”
“嗯?”苏曲抬眼望向闻燕。
“你要让我提醒你,你现在是十九岁,手擦破皮是七岁吗?七岁的你又乖又听话,现在的你又皮又欠打,这有什么可比的?”
闻燕说完话,就离开了座位,只余留下一句“赶紧吃完滚来睡觉,明天和我一起去武场”。独留苏曲一个人,身上打了个颤儿,一身软骨头立起来,快速地刨了几口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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