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戴口罩的青年医生步履生风地走过来,戴好橡胶手套,麻利地夹着镊子用沾了碘伏的棉球在林奈延平放在操作台上的整个手背上消毒,林奈延不合时宜地想,自己的好手像刚用生抽和黄酒上完色,马上就要丢到高压锅里大火烹饪的猪蹄。
碘伏有挥发性,冰冰凉凉的,接触皮肤的一瞬间,身体将刺激识别成痛感,林奈延条件反射地弹了一下。
医生温柔地说了跟刚才护士一样的话:“可能会有些痛哦,忍着点。”
林奈延心想这哪是有点痛,跟要她的命没什么区别。
医生正在排出针筒里的气体,针尖泛着寒光,她欲哭无泪,怎么感觉这根针头有刚才的两根粗?她能不能跑路?
童年时的噩梦席卷而来,有一瞬间林奈延被心中的恐惧逼迫得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然而麻木的躯体又将她牢牢钉在位置上,令她动弹不得。
“家属帮忙按着一下手臂,别让妹妹动。”女医生温柔地说。
方择锐挨到她的手臂,发现林奈延肌肉紧绷得紧,身子抖若筛糠,下意识的恐惧完全遮掩不住。
医生见她怕得厉害,于心不忍,也是不好下手,捏着针筒说:“要不你们顺延到后面打吧?先做一下心理准备。”
方择锐就带着林奈延坐到外面的椅子上,在护士站给她要了一杯糖水。
护士叫了下一位患者的号,有人进去,没多久,里面就传来几声痛苦的叫声,属引凄异,哀转久绝。
打完的人垂着泪出来,刚刚的女医生斜探出半个身子,问她们:“准备好了吗?”
林奈延帽子遮掩下的目光空空的,好像被什么噩梦攫住了,方择锐神色担忧,想开口替她回应什么,却听林奈延对医生道:“准备好了。”
大医院人满为患,急诊这么忙,她是成年人,要学会承担代价,没人有义务轻言细语哄着她,要打就打,不打就赶紧滚蛋,别杵在这矫情地浪费医疗资源。
这是个非常容易想明白的道理,反正都要打,一口闷完糖水后,整理好口罩,林奈延又坐到了操作台边。
医生重新给她消毒。
林奈延还算镇静,但胸脯不断起伏,口罩被吸得紧紧贴在脸上。呼吸声有些粗重,不敢看自己如板上鱼肉的右手。
站在她身旁的方择锐看不见她鸭舌帽之下的眼睛,但忽然一手握住她的后脖,一手虚虚贴在她的眼睛上,拢得不紧,原本紧闭眼睛的林奈蓦地睁开眼,能透过指缝看见她小腹上的衣料。
方择锐是临时出门,身上匆匆套了一件黑色的华夫格外套和浅蓝色牛仔裤,外套拉链拉到领口,柔软的头发披在肩头,也带了顶鸭舌帽,这让她看上去没那么不近人情。
就像一个时髦漂亮的大学生,林奈延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但她并没真正见过上大学的交遇是何种模样。
“我在,”方择锐揉了揉她僵硬的后颈肌肉,安抚她,“痛的话可以抓住我。”
林奈延从口罩里冷哼一声,心道你陪着有什么用?能帮我分担一根手指的痛苦吗?
随后剧痛冷不丁袭来,林奈延不得不收了心思,专心对抗疼痛。她半点也不愿意在方择锐面前显得弱势,用力咬紧了牙关,但小小的闷哼仍然从唇齿间时断时续倾泄。
又是一针刺进手指关节附近的皮肤,真的太痛了,所谓“痛彻心扉”一词具象化后也不过如此,林奈延痛得表情变了形,还是抓住了方择锐的外套揪着,想起方择锐刚才那声又冷漠又无情的“不可以”,心里恨恨的,掐着她腰。
林奈延不知道自己力气轻重几何,反正方择锐一声没吭,是你自己说痛就抓着你的,她又痛苦又畅快地心想,弄痛你了也是你自找的。
林林奈延红色鸭舌帽上忽然有指头一块大的地方颜色向外变深。
一千个单位的免疫球蛋白抗体,一半的剂量环绕伤口,变着角度和深浅打进了她的四根指节、手掌,剩下的一半打进了手背、肱二头肌。
林奈延最开始以为只扎四针的想法太美好了,就一个免疫球蛋白的注射,她都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温柔的医生夸她勇敢,但林奈延知道自己只是欲哭无泪,灵魂将将在出窍升天的边缘。
打过这种疫苗的,有人说很痛,有人说触感不过被蚊子咬一口,总之众说纷纭。但在还需要穿两件衣服的北京早春,林奈延被痛出了一身冷汗,生理性干呕发晕,脚步虚浮得快被方择锐架着走路。
打完之后还要留观三十分钟,留观区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角落里林奈延绝望地靠在方择锐的肩头,两人肩膀挨着肩膀,长发缠着长发,外人看来一派亲密无间——这姿势是方择锐摆的,林奈延原来是后仰靠的墙体,现在身心都累得很,就没功夫跟方择锐计较。
她垂着头,扯下汗津津的口罩,抗体还没有被吸收,削葱般的手指上好像顶了五个亮嘭嘭吹弹可破的泡芙,滑稽又瘆人。
到处都痛的林奈延觉得自己经历了一遭涅槃,现在已然浴火重生,连这样的痛苦都能忍,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她现在自觉现在强得可怕。
三十分钟后人没问题,林奈延顽强地用左手撑着自己起来。
“走吧。”她半举着还在不自觉发抖的右手跟方择锐说,左手还很酷地插在外套口袋里,想让自己在方择锐看起来不说得心应手,起码要游刃有余,可惜脚步迈出去没两步就打了个偏转,方择锐要来扶她,林奈延给了她一个自以为很刻薄的眼刀——她现在很生气。
方择锐知晓她在埋怨什么,又是一句道歉。关心则乱,她又做了几年的上位者,当时的语气确实太不好了,没考虑林奈延的心情,等亲眼见到疫苗的打法后,她也愧疚,更心疼,恨不能以身代之。
林奈延自然知道不打也可以,严重些大不了就是个死,但方择锐的语气那么僵硬那么冷漠,不由分说地就替她拍板做了决定,好像她不是打针,只是去外面买件衣服一样,一点人文关怀都没有,好歹语气柔和点呢?
有方朕安在的时候,林奈延一般不怎么跟方择锐说话,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脾气,一说就容易炸,平日都尽量憋着,不愿意在小孩儿面前给人家妈妈难堪,但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也就无所顾忌了。
林奈延捂在口罩里,眼神阴鸷,语气不阴不阳地说:“方总连我打不打疫苗都要管,以后不如也在我的重症手术知情书上签字吧,邻居做到您这份上也是少见。”
她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伤到别人,连自己都可以咒。
此话意料之中地有奇效,只见方择锐的脸当即苍白得要命。
林奈延心里舒坦了,但也没舒坦多少,嘴里泛起一阵苦涩,她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为什么她知道林奈延诅咒林奈延自己,方择锐会不开心?
两人一路上再没说什么话,林奈延半举着右手,五指岔开,她在前方择锐在后,错开三四步的距离走到汉堡店去接人。
李灿给方朕安点的儿童套餐她一口没动,附赠的玩具也没看一眼,见到面如金纸的林奈延和她变异的右手,一眶从早上包到现在的眼泪决堤,“哇”一声哭得林奈延伤心。
方择锐去停车场取车,方朕安泪眼盈盈地轻轻举着林奈延的右手给她吹。
“哇,”林奈延自以为逼真地演,“jenny一吹,就真的一点也不痛了。”
方朕安嘴一瘪又要哭,林奈延好不容易才把她哄住,头大得很,硬着头皮说:“真的不痛了。”
“我是小,不是蠢,”方朕安说,“阿姨演得一点也不像。”
“哈哈……”林奈延尬笑两声。
李灿一直都在,方择锐没有在外面教育孩子的习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但方朕安自觉地从不该随便喂猫开始做起检讨,而后向林奈延道歉,害她变成这样。
被猫抓,打针扎,哪一件事情都让人不好受,但林奈延又庆幸发生在自己身上,孩子没出事才是真的问题不大,方朕安要是被抓到哪里,那针不是要往她脸上扎?林奈延想想都后怕。
“没事,”林奈延左手捏着纸给她吸了吸眼泪:“阿姨知道你是看猫咪很瘦,想把自己的零食分享给它对不对?朕安没做错,但以后要注意,不要随便摸小动物。”
孩子的善意不应该被责怪,大人也有责任在做出正确引导的前提下保护这份善意。
“阿姨的手指就是看上去吓人,朕安是公主,我有责任保护朕安。”林奈延屈指给她抹去眼角的泪珠。
林奈延只见交遇刚来交家的那段日子哭过一次,方朕安将所有情绪完全释放纵情大哭的样子不太像她,思想到这里动作又一顿,暗骂自己犯贱,刚刚好好站在你面前的人你不上心,非要被你说得脸都白了,才在这里追忆往昔。
方朕安问:“不应该是王子保护公主吗?阿姨也是公主。”
“公主也能保护公主。”林奈延说,“朕安公主不要哭啦,我看着也会难过的。”
情绪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的方朕安不忘很坦荡地卖她小姨,身子一抽一抽地说:“锐看着好像也哭了哦,阿姨也会难过吗?。”
正在医院停车场出口扫码缴费的方择锐突然周身一凉。
林奈延神色如常地收回纸巾:“朕安怎么知道你妈妈哭了?”
方朕安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米特哭了的话这里会有红红的血丝,刚刚她抱我的时候我看见的。”
林奈延“哦”了一声。
车开到路边,方择锐下车打开副驾驶门,她开的是一辆底盘挺高的德系越野,林奈延单手上车有些困难,方择锐扶着她的腰,等林奈延坐好后,不由分说地探身给她系安全带。
林奈延一直看着她,方择锐退出去的时候,两人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集。
林奈延看得分明,她眼睛里确实有不明显的血丝,只对视了这么一眼,两人又若无其事各忙各的。
方择锐绕到后面,将方朕安放到儿童安全座椅上,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安置好方朕安后才查看消息,是副驾驶某个人给她发来的短信。
“哭什么呢?被我说的?”
方择锐抬眼去看林奈延,对方单手支在车窗上,正在看雨过天晴后,不远处一座大厦后面出现的彩虹。
几秒过后,林奈延的手机也响了,她滑出手机镜头,左手举着,对着彩虹假模假样拍了几张照片,低头借查看照片的动作查看方择锐的回复:
交遇:没哭
林奈延就冷笑——死鸭子嘴硬。
后座的李灿一言难尽地看着这貌合神离的俩人,虽说林奈延很少给方择锐和悦的脸色,但她发现她老板只要和方总待在一处,两人就自动生成一层古怪又别扭,又特别让别人显得格格不入的结界,她觉得后排的自己和方朕安看着都有些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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