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吃过晚饭后不久,交遇正拎着水壶陪仁青浇阳台上的花,却看见回了房间的林奈延背着硕大的黑色健身包,跟她们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
交遇提着花洒看着林奈延的背影消失在彻底合拢的大门后。
“小鱼,”给花根松土的仁青叫她,“帮我把肥料拿过来一下。”
“哦,好的。”交遇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执行仁青的指令。
施肥、洒水,修剪花枝。
林奈延放假以来没在饮食上面放纵自己,还是严格践行的每日摄入基础代谢量的要求来,但去健身房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少了。
闲下来的日子,她经常去火锅店帮忙,有时候起的很早,在交遇都还没出发去学校的时候,就跟着仁青她们去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食材,火锅店口碑好,回头客多,靠的就是新鲜。
交遇总会在餐桌上发现留下来的一份早餐。
很简单,但营养均衡,一看就是出自林奈延之手,也没有她不喜欢的牛奶。
林奈延上次说以后不喜欢喝可以不喝,当真就再没有要求她喝过牛奶,不过交遇有时候出于未知原因,会在书包里装上一个带去学校。
林奈延身上的紧绷感松了,交遇能感受的到。
今晚林奈延的紧绷感忽然又恢复到之前的程度,交遇也能感受到。
情绪也低,但不沉,不是生气,不是郁闷。
这样的情况,其实以前也不少见。交遇觉得林奈延像一块可反复使用的蓄电池,必要的时候才会调动、释放积极的情绪能量,其他时候都在节能减排,通过独处的方式给自己充电。
交遇也见过她一天都没有笑容,一天都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像是家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林奈延很早之前就跟她打好预防针,自己忽冷忽热的态度是很久之前养成的习惯,不是在针对她,希望她不要因此多想。但今晚,林奈延是从自己在饭桌上说完那句玩笑之后,状态才开始不对劲的。
交遇自动认为是自己的话无心之间影响到了林奈延。
可是为什么呢?一句跟林奈延八竿子打不着的玩笑话为什么忽然让她有这样的反应?交遇觉得自己又看不懂她了。
“小鱼啊。”身旁的仁青忽然叫她。
“奶奶。”交遇收回游走的神思,回应。
“答应奶奶,我们以后不在家里说起‘胖’这个字。”仁青语气柔婉地说。
交遇心里的迷雾拨开了一点点光:“是因为……”
仁青叹了口气:“延延以前有点胖——其实我们看来还好的呀,圆滚滚的一个小丫头,看着就讨人喜欢,懂事,嘴巴又甜,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很喜欢她,不过延延自己不喜欢,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减掉了。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饭绝对不会多吃一口,还要定时定点去健身房,虽然嘴上不说,我们也明白她很忌讳别人在她面前说胖。”
仁青“咔嚓”一声剪掉盆栽里多余的花枝:“今晚她心情有点不对,我看出来了,我想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所以在她出门的时候多啰嗦几句,她不是故意要这样的,确实事出有因,我也只是提醒你一下,没有责怪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交遇方才听她说起话头,就已经有这个猜想了,讷讷地说:“不会的。”
“我以后会注意的。”交遇沉默了几秒道。
“好孩子。”仁青笑着说。
“姐姐是什么时候开始减肥的?”交遇做完浇花的工作,将喷壶放回原处,又问。
“初二吧,”仁青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跟她妈妈的离世也有关系,那孩子受的影响太大了。”
“你也知道,我们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她妈妈就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四十岁的时候父母离世,当时心好像都被剜了一大块,疼得鲜血淋漓,更莫说她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呢?那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头先那几个月,延延精神状态很不好,晚上我陪着,她睡着了都还在哭,喊着要妈妈。”
“……她爸爸呢?”交遇光是听着,就已经难受得喉咙发堵,声音干涩发哑。
“延延没有爸爸,”仁青揩了揩眼角的水渍,“她是你林阿姨年轻的时候去国外做试管手术,怀胎十月,独自一个人生下的孩子,听说生父有多国混血的基因,所以你看她眼睛和五官,能看出和我们是不太一样的。”
“你叔叔跟你林阿姨是在北京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他去北京谈生意,机缘巧合之下就认识了你林阿姨。那时延延应该都六七岁了吧。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漂亮得跟个洋娃娃一样。”
“你林嬢嬢也是山城人,只是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所以她去世之后,奈延在这世界上就没有流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啦。”
仁青说:“我们就是她最亲的人,也是她的后盾。”
“林阿姨又是……”
“白血病,”仁青说,“确诊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没多久就走了。”
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她…姐姐以前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她怎么会跟你说呢,延延是个好强又有自尊心的孩子,关系越好越不会说的。”
交遇明白仁青这句话的意思,林奈延不想看见她没什么用的关照同情和谨小谨慎。
“我们是一家人,还有些事情其实也不该瞒着你的,只是确实情况特殊,只是延延既然没主动跟你提过,想必是有她自己的犹豫,我们做长辈的也要考虑她的感受,是不好自作主张跟你说的,今天你听到的这些话,差不多就是我能说的了。你要是还有什么其他疑问的,可以去问她,或者等她什么时候愿意了,主动告诉你。”
交遇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又做保证似的:“我会对阿延好的。”
连姐姐都没喊了,仁青也没注意到她称呼的变化,笑着点了点头。
“你们是亲姐妹,以后是要相互扶持,相互照顾一辈子的。”
周末健身房人挺多,林奈延做完一组硬拉,组间休息的间隙,健身教练来和她打招呼。
林奈延这一年没再请私教,但教练跟她关系不错,之前几次来教练都休假,没碰上,如今当面看到了,又是刚高考完,对方少不得要过来关心几句。
“好久不见,上哪个大学啊。”教练问。
“c大。”林奈延以外人看来一副极其宠辱不惊的神色说。
“嚯,”教练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大学霸。”
“什么学霸呀,”林奈延这两句话流出不常听见的京腔,“比我牛的海了去了,我这哪够看的。”
家里不就有位高一就能去夏令营的主么。
教练问:“咋个了,觉得考的学校不是很理想,不满意?”
“不是。”林奈延说。
憋了憋,还是想找个不相干的人倾诉:“就是吧,有些事情,你以为你已经在释怀了,开始看开了,但别人一说起这个事,哪怕是无心,你也会发现,其实该介意还是介意,该堵心还是堵心,屁点变化都没有。”
林奈延神色嗒然地说。
教练听完却乐了,她年纪是林奈延的两倍有余,结婚早,家里的小孩儿比林奈延小不了几岁,也就是常年健身和基因彩票的原因,看起来格外年轻。
在她眼里,林奈延跟女儿也没什么差别,学生气十足,又顶着一张稚嫩没完全张开的脸,说这话,有种莫名的喜感。
教练就说:“你一个十来岁的小朋友,不愁吃不愁穿,哪来这么大的烦恼呢。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既要背房贷车贷,也要操心孩子教育,更要经常揣着年纪大了被裁员,找不到工作的危机感,你就知道,你现在的烦恼跟我们这些大人一比,根本不值一提。以后长大了要是能记起现在的愁苦,说不定哭笑不得,心想都是那什么——哦,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吧。”
“……”
也就工作机会少,竞争压力大她还能共情,至于其他的,林奈延完全理解不了。
也没哪本书写你们这些大人不生孩子,不买车子房子犯法吧,还不都是自己的选择。
“去当老师吧,“林奈延半玩笑半挖苦地说:“等我以后小了,一定做你的学生。”
十七八岁的人怎么就不能有烦恼了,就因为十七八岁的烦恼没有三四十岁的人的烦恼程度深、成分复杂,少年人的烦恼就可以不值一提了吗?
什么时候烦恼还要分个高低贵贱了。
林奈延听见她的话并不生气,但是要多郁闷有多郁闷,这世界上果然是没有什么感同深受的,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走吧,我请客去喝杯咖啡,庆祝你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教练拍了拍她的肩。
“不了,我该回家了。”林奈延站起来跟她说。
教练抬腕亮起表盘,看了眼时间:“这还没到你平时回家的时候呢——不是喜欢喝楼下的拿铁吗?”
“不喝了,晚上睡不着,心意领了。”
教练还记得她每次晚上回去都要灌一大杯拿铁的样子,所以这话显得不是很有说服力。
“是真的,“林奈延说,“早睡早起,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我的大学生活。”
“行吧,”教练一笑,嘱咐道:“路上注意安全啊,”
“放心。”
因为是周末,健身房人不少,更衣室数量紧张,洗澡花的时间又长,林奈延不耐烦等,干脆汗淋淋地直接背着包回家。
汗裹住她,热风也裹住她,林奈延觉得胸有些闷,浑身不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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