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徳笑意不变:“那便走罢?”
钟薏垂下头:“是。”
几人顺着雕花廊道出门,府外停着两辆黑沉马车,车身没有任何标识。
李徳先把钟薏送上前面一辆,自己则上了后面一辆。
马车一路疾驰,车厢气氛压抑。钟薏端坐着,神色凝重,指尖扣着桌沿,脑中飞快转动。
自己只是三品大臣之女,为何突然召见自己?唯一可能的便是近日京中的流言,但皇太妃向来不问尘世,会因此想见她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今已在路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慌不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丢钟家的脸。
红叶在旁也不敢说话,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最近上面提过皇太妃召见之事,想来应是突发奇想。
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下,李徳声音在车厢外隐隐传来:“钟小姐,到了,下车罢。”
红叶先行跳下,轻轻扶出钟薏。
她抬眸,眼前是熟悉的承乾门,但这次,她没有走上宫宴那日热闹的白玉阶,而是被李徳领着走上完全不同的路。
皇宫中极为空阔安静,四周的建筑在这将将下雨的天气中显得尤为孤寂,偶有路过的宫人,都行色匆匆。
约莫走了一刻钟,经过一条耸立的深红色宫墙,穿过低矮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到了皇太妃在的慈和堂。
殿内香气扑鼻,檀香浓郁,仿佛浸入空气中,李徳停在外厅,屈身撩开深绿色丝绸帘帐,道:“钟小姐,皇太妃在里头。”
钟薏心跳略微加速,但没露半丝慌乱,步伐轻盈,端着仪态稳重走进。
殿中装潢华丽,软榻上盘腿坐着个人影,安静威严,仿若雕塑。
她目光不移,隔着几步跪下,声音柔亮,恭敬道:“臣女刑部侍郎钟进之女儿,钟薏,参见皇太妃。”
“抬起头,哀家看看。”声音慈哑轻缓,如城郊百福寺的庙钟,深沉悠远。
钟薏闻言慢慢抬起下颚,眼前的太妃头上梳着简单盘髻,发间银丝细腻,几分烛火的光华洒在她眉宇间的岁月痕迹上。她并未细看,只盯着她领口披肩上闪烁的东珠扣子。
“远山含黛,秋水含波,是个美人儿。”太妃悠悠道,“哀家听说,你医术甚好?”
钟薏手心有些汗湿,听见她问此话便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平复了一下气息,照着在车上想好的说辞,斟酌回道:“臣女愚钝,只从小身子虚弱,久病成医,略懂一些风寒药物,不敢妄言好。”
敏太妃笑了一下,声音听不出悲喜,“既然如此,你便来给哀家把个脉,正好,许久没见过太医了,便由你来替哀家看看。”
“是,娘娘。”钟薏答应一声,慢慢起身,走到她小几对面坐下,檀香味更甚,旁边侍立的宫女早已拿来一个金丝纹的小巧软枕,垫在太妃手腕下。
太妃年纪颇大,纵使身居至高之位,手上的皮肤已如枯树皮般褶皱,腕上青筋毕现,显得格外细瘦脆弱。
钟薏挽起袖子,轻轻覆上去,指尖微微发力,试图感知她脉搏的跳动。她近日跟着夫子学医,把脉已有经验,为了练习,周围婢女的脉象她已摸过无数次,早练得熟稔。
而这次,却不如以往顺利。脉象虚浮如雾,气若游丝,气息悠长无力,仿佛风中摇曳的残烛,稍有波动便可湮灭。
钟薏心跳渐快,但面上不动声色,以为自己把错了,又细细感受了一会儿,脉象依旧,远远无法和常人相比。
难道......这是她穿得如此厚实的原因吗?
皇太妃上身一件石青色缎面长褂,下身一条藏青色宽腿锦裤,尽管已是临近五月,长褂的内里还夹着薄棉,领口处围着一条烟灰色的丝绒披肩,层层叠叠。
敏太妃见钟薏久久不语,笑问:“钟小姐可诊出什么了?”
钟薏蓦然跪地,双手托着太妃手腕:“回娘娘,大概近日季节交替,容易受些风寒,因此脉象确实有些微弱,等过了这段日子,定能感到些许不同。”
她声音平静清晰,回响在空旷的殿内,周围一片静谧,唯有烛火轻微爆裂的霹雳声与太妃手中念珠的滚动声交织。
“起来吧,你倒是巧舌如簧,哀家的身体如何,哀家自己还不知吗。”
久未听见回应,钟薏背后已有些汗湿。她摸不准太妃的话究竟是褒是贬,顺着她意思慢慢起身:“娘娘是后宫最尊贵之位,天地皆敬,必定受到上天庇佑,身体自然安康。若您能多些修养,便可更添气血,恢复如初。”
“你这丫头,嘴里的好话是一套一套的。”敏太妃眸子微微眯起,眼角泛出皱纹,语气却和缓了不少,“坐罢。”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注视着钟薏,仿佛只是随意聊家常:“明昱年纪渐长,哀家常说,像他这年纪,别人儿子都有两个了,偏偏他总不肯听。”
轩窗外雷鸣乍起,白光闪过,一下照亮了窗边两人。
钟薏脑海中划过皇帝深潭似的眼眸,心跳慢了一拍,静静听着。
“你也看到了,哀家身子骨不好,唯一遗憾就是没抱个孙子。你来上京也有一段时日,虽不曾多见,但也该熟悉了京中的一些名门闺秀。你可曾留意过哪些适龄小姐,值得一提?”
景宣帝卫昭,字明昱。
钟薏微微一怔,突然想起前几日赵长筠来时,提起的“陛下准备开选秀”一事,脸色有些发白,低下头只道:“臣女胆怯,交游甚少,倒是不熟悉京中的闺秀。”
敏太妃笑笑,语带试探:“那你自己呢?是如何想的?若要你入宫,你可愿意?”
钟薏抬眸,外面雨声忽至,噼里啪啦溅落檐下。几名婢女来回走动,忙着关窗,房内愈发昏冥幽暗。
她对上太妃苍老却清明的眼,温和得仿佛能看透一切,心中话也忍不脱口:“陛下风神俊秀,世间罕有,没有人不喜欢他罢?只是.....臣女以为,情爱之事非单凭喜好便可决定。能陪伴陛下左右,享宫中无边荣耀权势,固然诱人,但离开家人......”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不必顾虑哀家。”
“离开家人,身处孤寂之地,才是臣女所考虑的。”
敏太妃未露不悦,反而笑意更浓:“哀家深以为然,你看哀家现在,身边至亲之人皆已离去,如何不算处孤寂之地呢?哀家懂你的思虑,只是随口一问。”
她缓缓侧身,望向窗外的雨幕,继续道,“这雨势颇大,钟小姐若是今日无事,不如在殿中留宿一晚如何?哀家年纪大了,这慈和堂日日清冷寂寞,若你日后有空来陪陪哀家,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钟薏闻言躬身福礼:“谢娘娘垂怜,臣女无事可做,若是娘娘得空,随时可唤臣女过来。”
旁边婢女趁势走上前,轻声道:“娘娘,今日的药还未喝。”
敏太妃摆摆手,手上挂着的念珠晃动:“哀家也累了,你下去歇着吧。”
“是,臣女告退。”
钟薏走出殿外,红叶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压着声儿正欲开口:“小姐......”,瞥见李徳过来,又闭了嘴。
李徳笑道:“慈和堂房间甚众,姑娘今日便住凝香阁吧,奴才给您带路。”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钟薏,见她行了个礼,柔声道:“谢过公公。”
夜风呼啸,红叶撑着伞走在边上给钟薏挡乱飘的雨,李徳走在前提着灯笼。四周只剩雨声,几只宫灯在雨中光线隐隐约约,宁寂的氛围和她那日见到的御花园的盛景全然不同。
凝香阁离偏殿不远,沿着长廊一路走过便到。走进阁中,已有宫女备好热水巾帕,李徳躬身告退。
沐浴完,用过晚膳,婢女陆续退下。钟薏躺在床上,红叶跪在脚榻边,慢慢给她扇风,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小姐,太妃可有为难您?”
钟薏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今日见敏太妃,她倒是和传闻一样,人也很和气。”说罢,又叹了口气,“深宫寂寞,太妃大概是缺个说话人罢。”
红叶却不这么想,她比钟薏更了解宫中密辛。先帝妃子们死的死,疯的疯,剩下的也被遣到皇陵,唯独太妃不仅得以留下,还做了皇太妃,位高权重。这位太妃,若不是心思深沉如海,如何能在这吃人的深宫存活至今?又怎会轻易召一位三品官员的女儿入宫,仅仅是为了说话解闷?
不过这些钟薏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考虑。她手上动作不停,只乖乖道:“小姐这样好,太妃定是被您打动了。”
暴雨声烦,不时雷声轰鸣,主仆二人却不知道陛下在夜雨中摆驾慈和堂。
卫昭得知钟薏进宫的消息时,还在正元殿接见吏部尚书和礼部侍郎。
天下已经太平,但朝中旧臣众多,仗着家族权势对他的策令明里遵从,暗里掣肘。他早已看不惯许久,便把心思动在改革科举之法上,意图借此打破氏族垄断,让更多寒门人才得以入朝为官。
“八股文之弊,诸位心知肚明。士子从小以之为章法,到最后不过是写出四平八稳的文章,空有皮囊而无实学。朕欲改科举,废八股,立策论。”卫昭开口,目光如电,从堂下两人身上掠过,“不知两位爱卿有何高见?”
吏部尚书薛世明抬头,略作沉吟后说道:“陛下圣明。八股文拘泥格式,确有弊端,但数百年科举之法已深入士林,骤然废止,恐朝野哗然。臣以为,可从地方试改起,逐步推行,试探得失,再行推广。”
“逐步推行……”卫昭手指在案几上轻敲,目光微沉。他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却依然心生不耐:“逐步推行不过是托辞。朕要改,便是全改。科举之法关乎国本,朕要的不只是平稳过渡,而是摧枯拉朽。”
礼部侍郎孙坚听到这里,额间不自觉渗出薄汗,拱手道:“陛下圣断,然废八股改策论,若无妥当出题之法,恐流于宽泛,反致士人茫然无措。臣斗胆建议,由礼部、吏部会同太学儒士,共拟策论试题,确保方向清明。”
卫昭挑眉,眼中寒意微显:“方向由谁定?由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宗的人?策论若成门槛,你们只会用它筛选出更多与你们同类的庸碌之辈。”
薛世明和孙坚对视一眼,神色惶然,他们两人皆是在陛下登基后被破格提拔至此位,自知是因陛下赏识他们的能力,才有今日地位。然而,也正因如此,他们更加明白,若是辜负了这份信任,后果将不堪设想。
殿内一时沉默得只剩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
正此时,殿外内侍快步进入,跪在他耳边低声禀道:“陛下,皇太妃在慈和堂召见刑部侍郎之女钟薏,现人已进宫。”
皇帝转身然后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皇帝:我才是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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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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