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薛严刚晨起坐定前堂，就见宁渊匆匆走来：“大人，宫里来诏书了。”
闻言，薛严立刻起身，前往刺史府厅堂相迎。
只见有一翰林院使站于厅堂中央，头戴五旒玄冕，圆领襕衫，腰佩银鱼符，脚蹬牛皮靴。周身两侧各立有一排青衣纁裳的内廷使者，形容肃穆。
“薛大人，接旨吧。”
薛严跪地恭听。
“朕膺昊天之春命，授与宇内。闻承天府及其首县乾安一带，有奸僚作奸犯科、贪污无度，焉能居高堂乎？兼有斯瞒情不报者，实属可疑，待查明一并问罪……建元十五年宣。”
接了旨，送走朝廷使者，薛严坐回太师椅上，抚弄腰间玉佩。
半晌，脱口问道：“你看这圣谕如何？”
这话问的突然，宁渊一时没能反应。薛严见他没头没脑，也不再多说，暗自忖度。
治罪原承天府及乾安县涉事各人，结果与他想的大差不差。只是按以往惯例，礼部侍郎王祕应当被判流放五千里，如今却定了下狱问斩。
薛严细细一想就明白几分，王祕出身太原王氏，正室夫人膝下次女为太子侧妃，而太子这两年来行事越发大胆跋扈，圣上早有心敲打，借此贪污一案，既严惩贪官污吏，整顿吏治，又打击世家望族，一箭双雕。
圣上日渐年迈，却依然将手头权柄牢牢握住。
眼下自己虽圣眷正隆，河东薛氏一族也不能和身处“五姓七望”的太原王氏声势相比，但也还需小心为上。
宁渊头脑鲁钝，宁则此时观薛严神色，心下渐渐明白过来。
“大人，眼下情形，看来——”
薛严瞥他一眼，与聪明人说话不必说尽。只说道：“修书一封往国公府，定亲再议。”
这风口浪尖的，又刚升刺史，不宜招眼。
江浔送走薛严后闲来无事，在后院装模做样地不停洒扫，见一下午过去，后院大门鲜少开放。偶有出入的，也只三两小厮推了渣桶出府，大小似能装下一人。除此之外，没看到厨房婆子、其他丫头采买的身影。
就在这时，又是小丫鬟小岚来找：“朔月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呢。大人回来便在找你，快些过去吧。”
江浔应声，又对小岚笑笑。放下手头活计，一路寻思薛严找她做什么。
她推门进去，薛严面色如常。
“爷可是有什么吩咐？”江浔问道。
薛严倚靠在紫檀木塌上，松松盖了层蜀绣锦被：“给爷按摩头身。”
江浔之前在沈府夫人跟前服侍，久经调教，自然是会的。当下便依着薛严喜好，手擦薄荷香油给薛严揉捏头部穴位。
“你这手艺极好，以后天天给爷按。”薛严闭眼吩咐道。
按按按，看我不按死你。江浔见薛严闭着眼，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手上力道加重几分。
“看来这几日在都府是吃饱饭了，力道不错。我瞧着面色比之前在沈府红润不少。”薛严复又睁眼看向江浔。
江浔哪里是因为伙食丰厚而红润的，整日提心吊胆，连饭也吃不了几口。不过是使劲给薛严按摩按出来的，额上还生出细汗。
听罢、她一边腹诽薛严的厚脸皮铁心肠，一面笑道：“大人说笑了，大人您体恤府内，奴婢无以为报，天天伺候大人就是。”
薛严摆摆手，起身走向架子床。
他坐在床榻之上，看着江浔关窗钩帐，温声说道：“你这干活十分利落，明日我让宁则将府内钥匙、账册给你送来，后院的婆子丫头你也一并管理。”
江浔心头一喜，正要答话。薛严又道：“只是洒扫后院一贯是小厮分内之事，你身为爷的贴身侍婢，不必做此等杂务——退下吧。”
薛严明明一直都在前堂，自己打扫后院的事，他怎么会知道。江浔一阵冰凉，原来，薛严耳目众多，后院发生的事竟逃不过他的法眼。
他心知自己不乐意当随侍丫鬟，便监视她有没有逃跑的打算。如果一旦发现自己要逃跑，说不定就立刻命人原地处置了。
又或是自己是沈老爷送来的，薛严只特意盯着她，看她是不是与沈老爷串通一气，来探听要事的。
江浔边走边回忆这几天有无错漏，想了一阵，觉得旁的也无关紧要，幸好没有鲁莽行事。
她停步坐在后院明心湖的石头边，流水潺潺，一对白鸭悠哉游哉的摆动，湖面泛起一阵涟漪，江浔现在却无心欣赏，叹了一口气。
薛严此人颇为精怪，逃跑一事还得好好计划。不过既然薛严要把府中事务交给自己打理，应该不会将自己再送人，刺史府倒也不失为一个稳定居所。她便暂且敷衍着，等薛严放松警惕，伺机而动。
心下已有主意，江浔主动了解问询了院子里丫鬟婆子的详细情况，记下府中平时的日常事宜，又收拾出了一间屋子，给这几日薛严购置的物品、朝廷赏赐、下属同僚的礼物一齐整理摆放在内，只等明日账目送来就登记收录在册。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宁则敲敲江浔住处的门，给她送了几本账册、一方木盒。木盒里放着几串大小不一的钥匙。
江浔称谢接过，想起一事，问道：“宁大哥，大人从前是不让我去书房的。现下钥匙给了我，要不其余钥匙就归我保管，书房的钥匙还是由宁大哥掌管吧。”
宁则便是之前在沈府守卫薛严身边，看到薛严对江浔主动搭话的那人。见她小心谨慎，明白事理，倒也生出些好感。
揣度片刻，回答道：“爷既然放话将府中事务都交由你处置，就把你当自己人看待了，书房钥匙你也一并保管吧。”
话虽如此，江浔尚有自知之明，仍不往书房半步。
不知不觉，已是在江宁待了一月有余。
薛严政务忙碌，有时晚间也彻夜不眠。又适逢朝廷税法改革，连带地方赋税征收革新甚多，反对声激烈。薛严身为江宁刺史，自然得全心全力应对，整日殚精竭虑。江浔每日也只为薛严更衣穿戴，甚少与薛严交谈。
江浔乐见于此。一月下来，心情颇为轻松。
一日，江浔正为薛严奉茶。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转身看去，有一人腰佩弯刀，面色沉沉的走过来。
“朔月，你去门前候着，一会再上茶。”薛严说道。
江浔闻言退去，待来人进了薛严居所，忙掩门噤声。
只听两人肃声商讨着什么，但声音低沉，偶尔有几词飘出。江浔面作放空状，耳朵却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连着困在刺史府许久，总得知道知道眼下外头的局势，否则即使哪一天能成功脱逃，也是两耳不知窗外事，既不通世事，怎么能独身好好生活呢。
薛严似乎是在商量徭役、租庸，江浔知道薛严一月所忙尽是这些。细细听来，夏麦改为每十亩官税一亩，又分什么“上田下田”，江浔暗自摇头，心道不管怎么改，总归是凭白加重老百姓负担。
正可谓：不会苍苍主何事，忍饥多是力耕人。
末了，只听里间言谈声又大了些许，似乎是商讨正事已毕，时不时传来几声笑意，却又是两人正谈及江宁的风土人物，好不畅快。
江浔一动不动站了许久，腿脚有些酸麻。这时、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原先进去的带刀官员大步流星的离开。
“进来给爷奉茶。”说了半日，薛严也觉唇干舌燥。
闻言，江浔将冷却的茶倒去，从鎏金茶盒里新取了神泉小团放在银丝编茶笼内，焙去茶叶水气，复而又拿银槽碾茶饼，一顿步骤下来，茶叶清嫩，喝来唇齿留香。
“爷，您请用茶。”
江浔正是特意挑了烹泡繁复的神泉小团，备茶消磨时间，省得早早到了薛严跟前，眼不见心不烦。
薛严喝完，身上松泛不少。刚刚与武官议完要事，江宁商贾众多、物产富足，朝廷此次改革牵连其中微妙关窍，一月来恩威并施，奔走劳碌，税政新律总算能继续推行下去，得以歇息片刻。
只是这次税政......薛严随口吟道：“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江浔听了，忍不住瞟了薛严一眼。诗她自然是知道的，李白写的《丁督护歌》。薛严在这当口念诗，语气还颇为感概，难道也觉得百姓艰苦，世道难活？不由得对薛严改观几分，心里虽仍愤愤薛严对她的所作所为，但也觉得薛严能有这等见识，委实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怎么，你一小小婢女竟也能听懂这诗？”薛严抬头察觉到江浔神色，见江浔琢磨着什么，试探着问道。
江浔随即垂首，谨慎地道：“大人、奴婢不通诗书。只是听见大人方才的话说的好听，暗自念了念。”
薛严知道江浔对他一贯殷勤，嘴上讨喜，跟他进府以来并不多事，也算安分守己，便只当她说的话是真的，不再探究。
江浔不欲让薛严知道她的事，免得再勾起薛严的好奇心。只是来府一月，薛严接连试探，是不是还在怀疑她的来历？若是怀疑，解契放了她就是，何必非留她一直在身边伺候。
难道还是要将她收作通房侍婢之类?思及此处 ，江浔不由得后背直冒冷汗。
“朔月、朔月！”薛严叫道，“一直叫你也不应声，神情恍惚的干什么？”
江浔忙陪笑道：“请爷恕罪。奴婢是想着晚上该让厨娘准备什么饭菜，爷连日劳碌，好不容易歇息一阵，晚膳可要多做几样。”
薛严不置可否，命江浔给他除去外衣，脱了官靴，躺在榻上闭目沉沉睡去。
“不会苍苍主何事，忍饥多是力耕人。 ”出自《偶书》，是唐代郑谷的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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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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