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扇城的确可以说是典型的江南小镇,风景如是,人亦如是。虽然方大娘家都独门独户的,但沿河上游就有一个小村,仅有几户人家。合是邻里互助,对方大娘也颇为照顾,如今听得她得了个媳妇儿,都好奇来瞧瞧新鲜。而且都不是空着手来的,张家背了一袋米,李家带了一只鸡。
总之是零零碎碎送了好些东西,彼时各家的大娘们都坐在外面的树荫下话话桑麻,苏子衿正一身荆钗布裙,站在锅灶前烧饭。外面的大婶大娘一个劲用眼觑着,“哎呦,尘儿他娘,你可真是好福气哟,贪得这么一个贤惠媳妇儿。”
“是啊,是啊,哪世修来的福分哦?”七嘴八舌就一直絮叨着。
“哪是我的福气,都是咱们家小尘儿有福气。这丫头样貌好,还指不定看不上咱们家小尘儿呢。”方大娘也凑上去说。
“这是什么话,谁家不知道你们家小尘儿最是孝顺懂事,我们想养一个还没哩。”
“啧啧,这丫头和小尘儿凑一对,那叫什么来着,天什么地什么的。”
“是天造地设。”方大娘笑着补充。
“对,对,就是这个词。”顿了顿,“还是尘儿他娘有墨水啊。”
“哪里啊,都是孩子他爹教的好,这么些年跟着他也喝了不少墨水。”方大娘答。
“说起来夫子真是村里的大恩人呐,只是……”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大婶推推她,“瞎嚼什么舌根?”
“啊,看我,真是对不住。”
“没事,早过去了。”方大娘笑容淡淡。
她说的夫子便是方尘疏的爹,因为方家大伯一直在小村里教孩子们读书。虽然学堂不是正规的,也没有那么多钱去买书。方夫子将自己家里的钱全花在学堂上,以至于自己要靠打柴为生。要不是那年实在天气不好,大雪下了好几天,山顶上全是白茫茫一片。方大娘极力阻止他上山,可是家里没有吃的,整个冬天都没法过。他不顾妻子和儿子的劝说,结果出了事。谈起这件事,大伙还是一阵唏嘘,夫子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去了,只叹老天不公,容不得人。
方大娘赶紧将话题转换到别的上面,又夸起这方家的小媳妇儿有多么多么好。
苏子衿正在向灶膛里呼呼地吹气,小景烁在一旁捧着个小下巴,无聊地瞧着。自从这些大婶大娘们一来,这小孩的脸色终于又恢复成冰山脸,也不知道又是谁得罪了这个小祖宗。但是呢,身为娃娃的姐姐,虽然暂时是冒牌的,也要努力保护好这个弟弟,不是俗话说的嘛,“装一天和尚,吃一天肉。”于是亲亲的子衿姐姐在弟弟面前上演了一出英勇就义。在这些个大婶大娘们饿虎扑食的情况下,为亲亲的弟弟挡了不知多少的咸猪手,再加上娃娃冰山脸的作用下,杀伤力直接上了不止一个等级。
子衿又大力吹了一口气,火苗呼一声窜起来,子衿一个躲闪不及,差点被燎了发丝。一旁的小娃娃捧着小下巴,顿顿地说,“你可以再笨点,真的。”
子衿捋了捋发丝,把它别到后面去,翻了翻白眼,与火神奋战去了。景烁还是捧着下巴嘀咕。子衿侧耳听了听,“怎么还看啊?还没完没了了。”苏子衿立马化身职业八卦人员,“看什么啊,有什么宝贝不告诉姐姐。”
这回轮到景烁开始鄙视她了,“看你啊,傻。”
“看我做甚?”子衿一头雾水。
“你好看呗。”小孩终于把他的腮帮子给拯救了。
“我有什么好看的,谁要看我啊?”子衿发挥着身为职业人员的素质,不依不饶。
小孩用他受伤过度的小下巴向外指了指,子衿顺眼去看,原来是大娘她们一边指着自己,一边谈着什么。“这有什么呀?大娘她们谈天呢。”
小孩从凳子上爬下来,用小手点了点她的脑袋,“真不知道你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装的是什么?你知道。”苏子衿傻乎乎地问。
“我想大概是浆糊吧,或者是豆浆。”小孩摸下巴,做深思状。
子衿跳起来,“你个死小孩,又调侃你姐。”于是追着他满屋跑。
可能是因为身体还没好全,也可能因为这些天干活不适应,苏子衿苏大小姐光荣地又病了。虽是不太严重,但方大娘懊恼的不得了,什么都不让她做,捂在被窝里一定要她出汗,天色晚了又没有办法买药,只煮了一碗姜汤喝了睡下。
夜里忽闻雨声寂寂,风吹着帘儿动,子衿一下子梦醒了。便无法安眠,和衣而起。因为怕景烁娃娃扰了子衿的安眠,被遣到刚做好的小床上去睡。子衿点了灯,蹑手蹑脚地过去,果然见他蹬了被子,轻手轻脚地盖好,然后回来还是睡不着,对着帘外雨声潺潺,忽然有了一丝诗性。
在书桌前坐下,铺开纸张,竹毫一挥,小词既成《画堂春》:
今时别是愁绪长,
**独坐画堂。
不尽相思情两样,
雨不成章。
渐如尘梦难记,
寂寞半生潇湘。
几阙歌诗唱断肠,
和泪而妆。
停笔不语,手拿宣纸,吹了吹,未待收起,帘外又起了一阵风,不提防宣纸居然被吹到了外面,一路飘飘荡荡地去了。子衿一阵沮丧,可是这深更半夜,又不可吵到大娘和娃娃,只好任由它去了。全然没了兴致,子衿小心地平复了心情,灭了灯盏,去睡了。
第二日,雨依旧淋漓不尽。给这个小地方平添了一种朦胧的韵致,山色空蒙雨亦奇。倒是这独有的风景了。方大娘执意要去给子衿买药,子衿哪里肯再让她出去,赶紧劝下,只道自己并不严重,大娘不肯,激动起来咳嗽连连。子衿更不让了,安抚了她好生歇息。子衿决定为大娘买些药回来煎。子衿把景烁叫来,嘱咐他守在大娘身边,帮忙递个水什么的。娃娃沉默了半天,清亮亮的眼睛抬起来,问:“你该不会又要丢下我吧。”子衿愧怀,这些天了他们打打闹闹,可这孩子依然没有安全感,把孩子搂进怀里,紧紧抱住,“我答应你,一定回来。你看我什么都不带走,你帮我看管着,回来我再向你取。”蹭蹭他,“好吗?”语调轻松,内心实则痛到不能呼吸。“咱们打钩钩。”子衿伸出小指缠绕上他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个小指相拉相钩,他沉默良久,终道:“不许说话不算数,一定要回来。”
“是,我的小祖宗。”子衿笑了,再次抱了抱他。取过一些钱和雨伞出了门。走过不远,依然看得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倚在门边,向他挥挥手,嘴唇无声地说:“等我回来。”
一场烟雨,几世迷离,你可知我的苦苦等待?
苏子衿走得并不快,而且从方大娘家到墨扇城里还是隔了不远的距离。一路人烟稀少,不知是不是这场雨下得难得的清净。苏子衿颇享受这种雨中漫步的感觉,仿佛离尘世很远,仿佛一直在跋涉。但是内心还是保持着最初的美好与平静。想当初误打误撞到了这儿,不曾想居然会有如此奇妙的感觉。说起要不是大娘的身体原因,她还是不愿到城里来,不知道原因,好像潜意识里就排斥着这儿,明明是“春花一梦到江南”的美妙景致,贸贸然居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意思,看来是好久不曾回去,生出“却望汴州是故乡”的错觉了。
或许有人天生擅长自我安慰,于是一切的思绪都掩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你自己看不到,更遑论别人。
过城门时,守门的侍卫直瞧着她,子衿这才想起自己好久没有戴面纱了。本来居无定所,走到哪里戴着也方便些,在大娘家过的时间并不长,居然生出依赖的情绪来。子衿略略向守卫行了礼,这么个天气,他们也不容易。两个守卫好像吓傻了,半天回过神来,差点跪下叩头,子衿瞧着他们的傻样,扑哧一声笑了,甜甜的笑声传来,守卫们只来得及道一声:“姑娘走好。”那抹烟雨中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佳人不在,唯留一声叹息。
找了家药铺,按着方大娘的病况抓了好几帖药,想了想又买了一帖去风寒的,也好留着回去装装样子,再说自己真的还没好全。谢了药铺老板,在他的“姑娘慢走,欢迎下次再来。”的结束语中便了脸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听旁边的客栈听多了,姑娘勿怪。”子衿一笑,“那下次就不光顾了。”那已过半百的老板被她明晃晃的笑容晃得失了神,等回神时,她已经出了门。“哎呀,我们城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姑娘,不知是谁家的,我们家臭小子还没讨到媳妇呢。”
子衿在檐下,向外瞄了一眼,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天色有些转暗,雨滴滴答答滴在青石板上,犹如上古的音乐,单纯却又神秘。它们在空中奋力翻腾,却又最后归于沉寂,落入罅隙之中。子衿拎着几帖药,刚撑开紫竹伞,便瞧见在桥上立了个人儿。
要说看不见实在是瞎话,他们离的距离并不远,只消走个十几步,便可以上桥。但正是这一川烟雨,使他们的距离变得很微妙,不远不近,看得见彼此却又看不清。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认识却不熟悉,微妙却又不知所措。她隔着伞看他,一袭的白裳,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是最纯净的颜色,风华绝代。他就这样倚在桥边,既没有撑伞也没有其他可以遮挡的物件,只是这样在雨中伫立,一瞬之间天长地久,一瞬之间灰飞烟灭。
他们就这样隔雨相视,仿若已过千年。是否千年之前我便已倾心于你,否则怎么会有如此的感觉?是否我们已识千年,否则你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是否这一刻我才看清你,不是错觉,也不是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子衿缓步迈出,向着小桥走去,依旧看着他,一步一步,好像千年之久。近了,近了,他没有走,只是注视着她。子衿的心莫名跳的很快,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她不知道,此刻也不想去深究。在他面前站定,将他融进雨伞的庇护下。在这一刻,一桥清雨,一伞花开。他的唇角绽开绝美的笑容,蛊惑人心,千年不灭。
又感冒了,好讨厌生病,~~o(>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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