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吃过午饭,我给莫纳夫人挂了个电话,有些想念她,连巴蒂西亚都觉察到我越来越依赖那位夫人了,她甚至有些小嫉妒,生怕我抢了女儿的位置!
“戴蒙也这么担心过,”我得意洋洋,继续道:“看吧!在你们兄妹这里,我可成了恐怖分子;不过,我倒是真心喜爱婆婆——她真是个亲切、善良、称职、完美的婆婆呢。”
“瞧吧,瞧吧,讲甜言蜜语我跟戴蒙一定会败下阵来,偏偏妈妈又容易倒在糖衣炮弹下,”她调侃着,“看来我要早点嫁出去啦,省得争风吃醋呢!”
我拧了把她的腮,红扑扑的,“你还不是巴不得从家里出去找让呢!”
瞧吧,我总是擅长跑神呢,偏生能神不知鬼不觉,让我们回到四段之前:
“婆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三天后莫纳先生还有个会议,第四天就回去啦,”她显得有些疲惫,却振奋精神道:“牧覃还听话吧?”
“闹得很。”我骗她。
她果然很慌张,忙不迭问:“怎么回事?”
“他等着你的礼物呢,等了这么几天都没等到,脾气就爆发了。”我扑哧一笑,又想到约翰,就说:“约翰来家里了,巴蒂西亚在加拿大的表哥;来瑞士旅游,借住下来了。”
“呀,小约翰呀!”音调又高了八度,“我可有十几年没见他了,他一定长成大小伙子了!”
我详细描述了约翰的现状,她表示会尽快回家,并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就你在家,巴蒂西亚又贪玩,你多费费心。”
风风火火设计完第一套秋日主题的服饰后,装帧接踵而至,我请了当地出色的设计公司,然而,拿出的方案却不尽人意,我明白是自己太苛刻,拿在上海的家的标准来要求,设计师们是一个人一个风格嘛,可我总希望能设计出和戴蒙一般的稿子来。
我比以前任何时候更需要戴蒙,如果他在我身边,这些“鸡毛蒜皮”之事根本轮不到我来操心,只需半个月便可坐享其成。
最后,把一套敦煌壁画主题的方案反反复复修改后,怕人家腻烦,我只好草草了事,依样装修了去,开店的热情却因此骤减了不少。
随后,是布料的选择,这是相当重要的部分,我想亲自回国去选,却脱不了身,只得拜托苏太太,列给她的清单包括丝绸、棉、麻,连同花式一起开出:
雪纺青花瓷纹印花
重缎印花系列:碧波青莲,宝蓝沉醉,粉黛樱花碎
烫金素绉缎
丝质衬里:
芙蓉锦丝绉雪纺
粗制蓝印花布
贡缎纯棉水墨晕染系列:和风花鼓,水墨蝶恋,国色天香,水墨丹青
棉麻绣花线迹印花——线迹花,手绘花
桑波段金色玫瑰、大绿玫瑰、黑玫瑰
……
约翰住进家里的第三天,终于天晴,昨儿一宿未眠,我加班学习关于服装设计的理论知识,毕竟仅有好的创意不实践是行不通的.
安娜在巴黎给我报了个速成班,我等约翰离开后、装修完毕就去上。
至此,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我是要干件正儿八经的大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最初只是搞经营,最多也是将别人的衣服以低价批量买回,加以润色罢了。
现在倒好,从料子到设计,到加工,全由我一个包办,难度可想而知,所幸我是个倔强的人,有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性子,平常的人早垮了。
牧覃哭了两声就醒了,自己穿衣下床,找素闵去洗脸。
我一头扎进樱桃子枕里,剧烈的碰撞留下额头间轻微的痛,似被一张坑坑洼洼的手拂过,暖却疼。
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我想我应该亲自回趟中国,将一切谈妥,不能总麻烦妈妈,她该享享清福了。
正想着,巴蒂西亚敲门进来。
“sue,我们三个要去湖上,你一同去吗?”
“那你们去玩罢。”我有气无力地说,往上拉着被子掩了面。
“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坐汽艇,约翰会玩帆船,很有意思的,一起去吧,牧覃一定也想去玩!”
她试图动摇我,我敷衍她,央求她道:“你们带上牧覃吧,他一定会去的,小男孩都是疯了惯的,小时候不疯,长大也会疯,不如小时候撒撒玩性,大了也容易管。”
“你又不是不知道牧覃的性格,你不去他哪会去;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十点出发,再给你睡两个半小时。”
她拖着塑料拖鞋出去了,鞋底儿与柚木地板摩擦出“刺——刺呀——刺——刺呀——”的声音,一短,一长,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的叫。
我被巴蒂西亚、约莱娜还有牧覃软硬兼施地拖到洗漱间,披头散发地整理内务,十点一到,即刻出发。
这时湖边已聚集了不少人,有当地居民,更多的是拿着相机的观光客,正午的日内瓦湖湖光十色,湖上千帆竞技、百舸争流,散发着浓郁的中国味儿,我不禁大嗅上一口,嗯,沁人心脾。
我们在沙滩上撑了伞,三把躺椅,我穿一件奶色纱质的薄中长裙,衬裙面上是一大片椭圆形带锯齿边的叶子,鲜脆欲滴,叶缘是淡绿,发白,最后绿色揉进奶白的裙面里,胸襟上躺着只橙色的刺绣瓢虫,生气盎然,颈上挂一条银链,坠儿是祖母绿石,仍踩着那双显旧的木制凉鞋。
约翰并没有驾驶帆船,据他说天气不适合,我看了眼,碧空万里,像罩了层兰色薄纱的白炽灯,微热,不烤,谁在乎能不能驾船呢。
戴蒙有一艘汽艇,泊在不远处的小码头上,巴蒂西亚略懂一二,于是自告奋勇带余下的人去享受一城山色、一水湖色,我胆子小,就推脱说牧覃晕船。
我想如果他记性足够好,明白事理后一定要埋怨我——他定会撅着嘴,义愤填膺地吼道:“我要坐汽艇!我不晕船!不要拿我当借口,我才不是你推脱的工具!”。
事实是,我慢慢沉下身子,碧绿色的躺椅是一片缠绵的莲蓬,我饮着甘露,一大片荷叶遮住撕裂的阳光,使我得以入睡。
素闵带着牧覃踏浪,笑声连连,那笑声泠泠,是小溪水扑上大石上的青苔的欢愉声,又很清晰,而后,慢慢被拉伸、被撵走,显得悠长,如仙乐一般,而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已是正午,缘由是饥饿难耐。
牧覃早融进湖里,素闵在他不远处抱着胳膊,眼睛深邃地望着这片辽阔的海域,三个年轻人不知疲倦,汽艇已开得不见踪影,我睡不着,眯着,却支起耳朵听路人的琐事。
两个女人在小声嘀咕,一人黯然神伤,道:“我原本打算抛弃马特的,却被他抢先了,真是天大的讽刺。”
“又是在愚人节,真是讽刺中的讽刺。”她又说。
该旁边的女人接腔了,她说:“我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跟罗伯特都结婚了,他却请我当他的情人,摆明了要离婚!”
“居然在情人节当天,这才是连环讽刺!”
我听着,笑着,女人的琐事跟小欢欣、小痛苦是分不开的,她们的天空,一支烟花足够点亮了。
我站起身,朝素闵挥挥手,她就在我不远处,抢救了湿嗒嗒的牧覃往回走,我去码头上找余下的人,他们恰巧返航归来,每个人的发梢都被或多或少地打湿了,黏在一起,巴巴地贴着头皮。
巴蒂西亚率先走过来,拉着我便走,约翰跟约莱娜并排走着,牵着手儿,有说有笑。
“sue,你没去真是可惜,不知道如何描述那刺激呢!我第一次开汽艇,以前从没有过,你真应该欣赏欣赏我的水平,差点儿就赛过戴蒙呢。”
“以后还有机会嘛。”对于我的缺席,她很是遗憾,我慰安她。
“以后是以后,只怕‘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想她在影射约翰与约莱娜,由此观之,此刻她的心里的确漾满了开心。
把躺椅装上车,约翰载着满满一车人和满满的欢乐回至家中,按照计划,中午吃烧烤,食材也由年轻人起早包办,早已备好。
我回房继续日眠,如同蜂鸟,睡之前喝了一大瓶加了固脂的酸奶,先遮住饥饿,待他们烤好自会来喊我;可惜,牧覃不饶我,偏要我烤给他吃,任素闵百般哄,他只是哭闹。
此刻,我端着一盘血淋淋的羊肉,眯着眼,避着光,如同一只瞎了眼的猫,支着手,牧覃不时指挥着,他有个中国肚子,喜欢鸡肝,动物的五脏六腑,而这些欧洲人不钟爱,最是便宜。
巴蒂西亚素来喜牛肉,烤牛排的手艺也是一流的;约莱娜则一心一意准备着搭配的小点心,约翰打杂,素闵一摊手,乐呵呵地说:“那我就负责监工吧。”
牧覃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一字一顿地说:“我就负责吃。”
大家笑了一回,我进屋煮了些油茶与咖啡,给牧覃沏上一壶奶粉,塞住他那不住吐子弹的嘴。
五个人闹着笑着,我却忽然悲戚起来,狂欢过后,空虚总像潜伏已久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却一小片一小片地撕扯着我的心。
我问约翰道,“你要不要去卢塞恩?我是问,你的行程中有没有那一站?”
他正跟约莱娜笑着闹着,被我猝然一问,竟愣了愣。
巴蒂西亚塞进我嘴巴里一个坚果,说:“还没告诉你呢!我们打算后天就去,怕你没时间呢。”
“怎么会没时间?”我说着,“我要去卢塞恩,要去的。”
“是不是想念戴蒙了?”巴蒂西亚调皮地说,我脸一红,并不反驳,引得余下人的善意的笑。
她却一阵感触道:“我也思念让,他已经四天没给我电话了,从约翰来起他就没了音信。”
“大学生课业繁忙,琐事也多,你要体谅。”
“好吧,我会的,”她眨眨眼,转而责备我,“我的感伤全是你传染的,原本我几乎忘了让的冷落呢!”
“好吧,那你就敞开肚皮大吃,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我接过巴蒂西亚手里的活计,“你安心吃,剩下的交给我。”
她谢了谢,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将烤好的牛肉全叠到她盘里,巴结着,谄媚着,她一副中国姨太太架势,颐指气使。
“sue,我要吃一串金枪鱼。”
“鹅肝。”
待牛肉烤七成熟,我正打算给巴蒂西亚,约翰忽然拿过签子,吞吐着说:“能给我一串吗?”
我略显尴尬,光顾着讨好巴蒂西亚,竟忘了余下的人,引起唏嘘声一片,牧覃也跟着吵嚷着,却说约莱娜喝了他的奶粉。
约翰在牛排上涂上厚厚一层酱,恭敬地递给约莱娜——她摆出女王一样的尊贵,巴蒂西亚见后发笑了一阵子,少年窘迫不安,解释说:“牛排离约莱娜太远,作为男士,我应当照顾身旁的女士。”
“真是绅士,”巴蒂西亚不依不饶,碰了一碰她表姐,道:“真是绅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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