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在路边由竹子编织而成的蓬葭Penjor,几步一处的宽大庙宇,无处不在的神龛,四处散落的供奉,生机勃勃的扇形椰子树,舒展绿意的芭蕉叶,密集低矮的电线,冲锋陷阵的摩托车,现代化的便利店,流动的摊贩……这些便是巴厘岛最常见的街景。
放眼望去,这里几乎见不到高楼,据说为了避免触怒神明,当地的建筑决不能高过椰子树。
红瓦白墙是最常见的民居,掩映在一片苍翠之中。富裕的家庭在装修自己的门庭上可谓倾心倾力,他们的门口摆着神气的石雕守护神,气派的石雕大门上雕刻着复杂华丽的图绘。巴厘岛人过着和乐融融的社群生活,每个院落里面都居住着一个大家族。
院落内的设计也无不受印度教宇宙观的影响。神明居住在上界、人和动物居住在人间、恶魔居住在下界,而在巴厘岛,巍峨的阿贡火山便代表众神栖居之地,人和动物围绕阿贡火山生活,海洋里则尽是无恶不作的恶魔。家庭院落里,最神圣的角落朝东,面向阿贡火山,通常供奉着祖先和印度教主神,对称线上的西边则是厨房、仓库、垃圾堆等“污秽”之地。中庭则有很多亭屋,往往拥有屋顶、立柱和基座三重结构,与上界、人间和下界的宇宙观呼应。
沈西砚一行人在一个传统民居前下了车。从外头看,这一带的住所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寺庙群。众人都暗暗有些吃惊,有钱人才修如此气派的庭院,怎么在路边卖早点的老妇人竟然也住在这里,看来是自己见识少了,巴厘岛或许是藏富于民呢。
她穿着巴厘岛传统的卡巴雅服饰,典雅的白色无领薄纱上衣,色彩斑斓的蜡染纱笼,华丽的蓝色绸缎制成的腰带,比她平日在街头的装扮更加奢华精致一些。巴厘岛人只有在重大节日或宗教庆典的时候才打扮得如此隆重,可想而知,主人对他们此次来访的重视。
他们被带到中庭一个棕榈叶覆盖的亭屋里,几个人脱了鞋坐在宽敞的木质地板上面。地板中间一张长方形的矮桌上,印尼传统的甜点挨挨挤挤,五彩缤纷的九层糕,工序复杂的千层糕,塞满碎椰子的绿色武吉士糕,香蕉叶包裹的香蕉蒸糕……还有琳琅满目的热带水果,冒着热气的热茶和咖啡,这一切都显示出主人的热情好客。
“苏亚奶奶,您太客气了。” 一行人受宠若惊,十分感谢主人的款待。
“来者是客,这是我们的待客之道,你们不用客气,请尽情享用吧。” 苏亚奶□□发理得一丝不苟,仪态端正,微微含笑,比上次看到的时候更是多添了几分优雅。
几个英国人虽然贪恋美食,此刻却是努力克制,他们知道此行的目的,也等待这个机会多时,便迫不及待地摆好摄影器材,拉着苏亚奶奶进入了正题。
头一回在摄影机面前说话,苏亚奶奶难免不自在,她双手捧着热茶,有些紧张地说:“上次很抱歉,明明约好了时间,却临时毁约,耽误你们的行程了。”
林赛是唯一入镜的人,采访也主要由他主导,他通过翻译安抚苏亚奶奶,还告诉她明星们忽视镜头的几个秘诀,苏亚奶奶被他逗得放松了许多。
“采访您是我们的荣幸,感谢您在忙碌之余抽时间出来。”
“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有人对我的生活感兴趣。不过你们既然是拍美食纪录片的,或许我的经历真的可以帮助到你们呢。” 苏亚奶奶放松下来之后,自如了很多,她本就是一个和蔼健谈的人,不需要多加引导,苏亚奶奶便讲起家族的故事。
他们家族的历史悠久,也和食物有着不解之缘。早在族谱有记载的几个世纪以前,一家之主便是宫廷里享誉盛名的厨师长,因为做的食物深得君心,祖辈被皇恩眷顾,获赐了不少金银珠宝,这个宅子便是那时买下来的。虽然巴厘岛历经各种动乱和更迭,宅子也经过好几次的毁坏,家族的子辈们仍然对它不离不弃,小心翼翼维护和看守,因此世世代代才得以在这里安稳的生活。
说来也是神奇,祖先的手艺跟着这座房子一起竟也是也一代接着一代传承下来。家里的人总是从事跟厨房、食物相关的工作。在20世纪荷兰人和日本人统治巴厘岛的那几十年,苏亚奶奶的父母还为殖民者的长官们做过厨师,靠着这层关系,在动乱的年代,他们比别人多了一份幸运和安定。苏亚奶奶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普通原住民无法接触的西餐和日餐料理。
“我想啊,这都是祖先的恩赐,当年父母要是没有这个手艺,我们就像很多其他人一样,惨死在侵略者的刀刃下。父母也总是教诲我们,必须时时感恩祖先的馈赠,延续祖先的禀赋。” 苏亚奶奶回忆往事,眼里泛起泪光。
“我丈夫是我的远方表亲,他的父母去世的早,从小就寄居在我们家,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吧,年纪一到便自然结婚了。他和我一样,都跟着父母学会了如何料理西餐和日料。20世纪七十年代,巴厘岛的旅游业开始发展起来,外国人来的越来越多,大饭店、大酒店拔地而起,对西餐厨师的需求自然也是极高的。我丈夫很顺利地便获得了沙努尔海滩上一家精品酒店的厨师工作。我呢,在家相夫教子,但是也常常会在村子里的祭典活动上准备供奉,偶尔也会去大户人家的宴会上帮厨。” 说起丈夫的时候,苏亚奶奶的脸上交织着幸福和痛苦。
“我生了三个儿子,我们一家都和乐融融,原本以为好日子会这样永远进行下去,没想到…二十几年前丈夫生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厨师的工作自然是没有了,他的病又需要重金医治,我便开始四处找工作。我年纪也大了,找工作四处碰壁。餐厅洗碗、酒店保洁日薪低工时又长,我不能赚到足够的钱养家糊口,还没有时间照顾家人,因此原本我是不想考虑的,后来走投无路便也没了选择,正打算去一家度假酒店做清洁工,一个华人太太朝我抛出了橄榄枝。” 那段艰险的生活让她抹起了眼泪。
“她的丈夫是生意人,孩子才刚两周岁,移民到巴厘岛不久。巴厘岛的饮食不对他们的胃口,生意场又忙碌,他们想要会中餐的保姆,既能照料全家的饮食,又能照看孩子。条件苛刻,但薪酬很高。我虽然从未做过中餐,但饮食总是相通的,在家里自己练习了几次,便去应聘了。没想到真的得到了那份工作。”
“因为那份工作,我终于有钱可以治疗丈夫的病,可是啊他的病时好时坏,总不见得痊愈,他虚弱地度过了几年,便离开了我们。”
“华人太太精明能干、厨艺也不凡。她说她们那里的女人既能上得厅堂也能下得厨房。她没时间做饭,就教了我很多中餐的做法,连我自己也渐渐喜欢上了中国料理。”
“你们问我,为什么我的糯米饭做法似乎跟本地传统做法有出入。正是因为做了十几年中餐厨师,我融合了一些中国南方口味的缘故。一开始,我也担心这样的融合会不会受到本地人的抗拒,没想到反响不错,我便一直延续下去了。”
林赛追着问:“无疑冒犯您,但是特别想了解您为什么会从后厨转到街头?会有不习惯的地方吗?”
林赛问得挺委婉,但在座的人都知道,他是想问在街头贩卖会否让她有损颜面。毕竟他们这种世代为厨的家庭过去服务的地点是在威严的皇宫、衣香鬓影的大使馆、富丽的高级酒店,再不济,也是有钱人家的后厨。而街头,总是卑微的,向来与低廉、贫穷联系在一起,即便它总是得到‘生机勃勃’‘充满人间烟火’这样的赞誉。他们住在有几百年历史的祖宅里面,却在街上贩卖廉价的早餐糊口,这样极度的反差,更让人疑惑不解。
苏亚奶奶温婉地笑了,目光坚定地说:“有时候生存比体面更加重要。体面只是虚荣心作祟罢了,为了生存我放弃体面但仍然不损尊严呀。更何况,食物是从来不分三六九等的。用心做的东西,皇帝和庶民都可以同享。虽然是在街头摆摊,但是花的功夫从来不比别人少。每天晚上我便开始准备食材,早晨公鸡还未打鸣便开始筹备烹饪,天光一亮,我便准时出现在街头,等候我的客人,十年如一日。” 苏亚奶奶的早点摊已经打出了名声,据说某次重要峰会,印尼的核心领导也闻声寻来,只为一解美食的诱惑。
众人都表示敬佩,也深谙里面肯定有某种不想为人知的苦衷,便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您说到传承,那请问您的下一辈也在做食物相关的事情吗?” 过去人们没有太多选择,便会乖乖地遵照父母的意志,将手艺、传统都沿袭下来,而今,世界像个万花筒,每天都有新的东西冒出来,每天都有新的诱惑,新一代,还会甘愿守护家族的传统吗?
苏亚奶奶说,“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在酒店做主厨,一个在做面点师,孙子呢,又兴致勃勃地想自己开一家餐厅。我们家族对食物的热情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或许,这就是祖先的召唤吧。” 祖先崇拜和万物有灵论主宰者巴厘岛人的精神世界,他们也不意外苏亚奶奶在字里行间都表达着对祖先的尊崇。
林赛结束采访后,几个人都说想去苏亚奶奶的厨房看一看,马修还想借机拍摄巴厘岛传统家庭建筑,苏亚奶奶慷慨大方地答应了。她带着一行人,为他们一一介绍祖宅的布局,建筑的材料,不同房间的用途。
“这几间是卧室。” 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我的孙子们都是夜猫子,白天都要补觉,现在还在睡觉呢。”
年轻人们相视一笑,表示很能理解。这时一扇门忽然开了,里面钻出一个睡眼惺忪的人,揉着睡过后的头发,一抬头,众人都愣了一下,沈西砚惊讶地叫道:“教练,你怎么会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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