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挂钟，时针不疾不徐地指向了傍晚六点。夕阳的余晖褪去了正午的炽烈，转而化作一种醇厚的、金红色的光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温柔地漫溢进来，为室内所有物品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毛边。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食物香气，与原有的书卷气息混合，营造出一种奇异的、介于工作与生活之间的暧昧氛围。
顾云深坐在办公桌后，林星则搬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摊开着顾云深那份几乎没动多少的晚餐，以及林星带来的、已经空了一大半的泡菜保鲜盒。
这并非计划之中的会面。
半小时前，林星来送晚餐时，外面毫无预兆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太阳雨。雨势不大，却足够绵密，将天空洗刷得更加澄澈，也将天边那抹晚霞浸润得愈发绚烂。
“哎呀，又下雨了。”林星看着窗外，小声嘀咕了一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的电动车没有雨棚，这雨虽然不大，但骑回去也足够淋湿了。
顾云深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接过外卖，目光掠过林星望着窗外雨幕时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又落在他额角尚未干透的汗迹上。那句“谢谢”在嘴边转了一圈，却变成了：
“雨停了再走吧。”
话一出口，连顾云深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的办公室是纯粹的工作领域，极少允许私人化的、尤其是与工作无关的社交侵入。他习惯于保持距离，维护边界。
林星也明显愣住了，转过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云深，眨了眨眼：“啊？顾老师……这……不会打扰您吗？”
顾云深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指了指窗边的椅子：“坐吧。雨不大，应该很快会停。”他为自己这个突兀的邀请找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天气。仿佛这只是基于基本礼貌的、对服务人员的一种临时性庇护。
林星犹豫了一下，看着窗外确实没有停歇迹象的雨丝，又看了看顾云深那张没什么表情却似乎并无恶意的脸，最终还是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个听课的小学生。
最初的几分钟，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细密的雨声和墙上挂钟规律的滴答声。顾云深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备课本上，林星则有些无所适从，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间充满书籍和学术气息的办公室，眼神里带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顾云深能感觉到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这让他有些难以完全集中精神。他意识到，让一个人干坐着等待，似乎也并非待客之道，即使对方只是一个送餐员。
他合上备课本，打破了沉默：“吃过晚饭了？”
林星像是被惊醒般，连忙摇头：“还没，送完这几单再吃。”
顾云深看了一眼自己桌上那份丰盛的餐食，又看了看坐在对面、因为奔波而脸颊泛红的年轻人，沉默片刻，将那份几乎没动过的米饭和一份未曾打开的清淡小炒推了过去：“不介意的话，分一些。我吃不了这么多。”
这个举动，再次超出了林星的预料。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顾老师，这怎么好意思！我待会儿自己去吃就行！”
“浪费不好。”顾云深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未拆封的备用餐具，拆开，放在林星面前。
林星看着面前精致的餐具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又看了看顾云深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坚持的脸，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跑了一下午，他确实饿了。最终，抵不过腹中的饥饿和那份真诚的邀请，他红着脸，小声道：“那……谢谢顾老师。”
他吃东西的速度不慢，却并不粗鲁，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储备粮食的小仓鼠，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他把自己带来的那个泡菜保鲜盒也推到桌子中央：“顾老师，您也吃！这个配饭好吃！”
于是，便形成了眼下这幅奇异的景象：严谨肃穆的大学教授办公室内，两人隔着一张堆满书籍文件的办公桌，分享着一顿简单却意外的晚餐。暮色为背景，雨声为伴奏。
尴尬的气氛在食物香气的氤氲中渐渐消散。
“顾老师，您天天吃这些，不觉得腻吗？”林星咽下口中的食物，忍不住问道。他指的是顾云深常点的那些口味清淡、搭配固定的餐食。
顾云深用餐的动作优雅而规律，闻言抬眼：“习惯了。只是为了补充能量。”
“那多没意思啊！”林星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住嘴，眼睛滴溜溜地转，带着点懊恼。
顾云深却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他这反应有点……有趣。他放下筷子，难得地有了一丝聊天的兴致：“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提到这个，林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有意思的可多了！比如今天，我送到城西那边一个老小区，碰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老爷爷，在楼下用旧轮胎种菜！西红柿结得可好了！他还送了我两个，特别甜！”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个用轮胎做花盆的创意菜园，以及老爷爷爽朗的笑声。
“还有啊，前天晚上，我送到一个加班的设计师那里，他养了一只特别肥的橘猫，就趴在他键盘上睡觉，怎么推都不动，可好玩了！那设计师一边挠头一边笑，说那是他的‘首席监工’！”
他讲述着送餐途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观察到的琐碎却生动的细节。那个因为孩子考了好成绩，非要塞给他一个苹果的开心母亲；那个在路灯下旁若无人跳着广场舞、活力满满的老奶奶；甚至还有两只在街角为了争夺一块肉骨头而“吵架”的流浪狗……
他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只有市井街巷最寻常的烟火气，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和一种近乎天真的趣味。
顾云深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感到不耐烦，反而……被吸引了。这些是他从未留意，也从未觉得有价值去留意的“噪音”和“无序”。但在林星兴致勃勃、眼神发亮的描述中，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奇异的魔力，拼凑出一个与他所处的、由理论、数据和规则构成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五彩斑斓的画卷。
他注意到，林星在讲述这些时，脸上始终带着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快乐。那种快乐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当林星讲到今天中午，他为了赶时间抄近路，结果电动车轮子卡进了一个废弃的窨井盖缝隙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满手油污才把车子弄出来，结果一抬头，发现路边一只小狗正歪着头，用一种极其鄙视的眼神看着他时……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声，从顾云深的喉间逸了出来。
声音很轻，很快便消散在空气里。
但林星听到了。
他猛地停住了讲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云深。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顾……顾老师笑了？
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眼神冷静、仿佛自带制冷效果的顾老师，竟然……笑了？
顾云深自己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及时收敛的、上扬的弧度。
他……笑了？
因为一个如此幼稚、甚至有些狼狈的故事？
这种近乎本能反应的笑意，完全脱离了他的理智控制。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因为这种毫无“营养”的琐事而发笑是什么时候了。他的笑点，或者说，他允许自己放松神经、感受愉悦的阈值，一向很高。
然而，就在刚才，就在这个堆满书籍的、严肃的办公室里，听着这个年轻人用生动的语调讲述着送餐途中的糗事，他那坚固的、理性的外壳，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一丝属于“生活”本身的、轻松诙谐的气息钻了进来，并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触发了一个真实的笑容。
办公室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边沉入远方的楼宇之后，天空呈现出一种静谧的蓝灰色。几颗早起的星子，在天幕上悄然闪现。
林星看着顾云深那双似乎也因为那个短暂的笑容而柔和了几分的眼眸，心脏砰砰直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喜与雀跃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好像……看到了顾老师不一样的一面。
顾云深避开了林星那过于明亮和直白的注视，微微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已然放晴的夜空，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却似乎少了几分冷硬：“雨停了。”
“……啊，是，雨停了。”林星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自己用过的餐具和那个空了的保鲜盒。他的动作带着点慌乱，耳根还有些发红。
“谢谢顾老师的晚餐！”他抱着自己的东西，朝着顾云深鞠了一躬，声音响亮。
顾云深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林星用力“嗯”了一声，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灿烂的笑容，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细心地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顾云深一人。
暮色更深，星光更亮。
他没有立刻开灯，任由渐浓的夜色将自己包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以及……一种名为“轻松”的、久违的气息。
他抬起手，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抚过唇角。
那个不受控制扬起的弧度早已消失，但那份因一个简单笑话而瞬间放松的感觉，却清晰地烙印在了记忆里。
他发现，自己的笑点，好像真的……变低了。
而这种变化，似乎并不让他感到排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那个蓝色的身影正骑着电动车，汇入霓虹初上的车流，像一颗投入人海的、发着微光的星子。
顾云深深邃的眼眸中，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与初现的星辰，一片静谧，却仿佛有某种坚冰，正在这暮色与星光下，悄然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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