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办公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商业区的霓虹和天际稀疏的星辉，为房间提供了微弱的光源。顾云深依旧站在窗边，那个蓝色的、发着微光的身影早已汇入车流，消失不见，但他的目光却仿佛还停留在那片由灯火与暮色交织成的画卷上。
空气中，食物的余香尚未完全散去，与林星带来的那盒泡菜的清爽气息混合，顽固地占据着这片原本只属于墨香与冷峻理性的空间。更顽固的，是那种萦绕不去的、名为“轻松”的氛围，以及……唇边那抹短暂存在过的、上扬弧度的记忆。
顾云深微微蹙眉，试图用他惯常的方式去分析和解构刚才发生的一切。
一次计划外的留客。
一顿非正式的、共享的晚餐。
一段充斥着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琐碎趣闻的闲聊。
以及，一个完全脱离他掌控的、因一个狼狈的送餐故事而引发的、真实的笑声。
这些元素，单独拎出来，都与他精心构建的生活秩序背道而驰。它们代表着无序、低效、以及情感上的不设防。按照他过去的逻辑，这应该是一次需要被标记、被反省、并确保不再发生的“意外”。
然而，当他回溯整个过程，内心涌起的，却并非预想中的排斥与不适，反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温热的平静，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意犹未尽。
林星的快乐，像一种高传染性的、却毫无恶意的病毒。他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他那毫不设防的、分享一切琐碎趣事的热情，他那能将最普通的小菜也变成一份心意的真诚……所有这些，都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无形的场，悄然瓦解着他多年来筑起的心防。
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期待下一次定点送餐时，那个年轻人会带着怎样的趣闻和新奇的小菜出现。期待那短暂的、打破办公室沉寂的交谈，哪怕内容只是关于一只猫或者一个种菜的老爷爷。
这种“期待”本身，就让顾云深感到警惕。依赖，是效率的大敌，是理性失控的前兆。
他转身，离开了窗边，按下了办公室主灯的开关。
“啪。”
冷白色的灯光瞬间驱散了暮色与星辉带来的朦胧与暧昧，将一切都重新拉回到清晰、冷静的现实。食物的香气似乎也在强光下迅速消散。他走到办公桌前，开始整理餐后的残余，动作利落而机械，仿佛要借此抹去所有刚才那段插曲留下的痕迹。
他将那个已经被林星洗净带走的泡菜保鲜盒的位置空了出来，桌面恢复了以往的整洁与秩序。他坐下来，重新打开备课本，拿起钢笔。
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移动。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星讲述那个“首席监工”橘猫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浮现出他因为自己那个短暂的笑容而惊愕瞪大眼睛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表情；浮现出他离开时，那双映着灯光、比星辰还亮的眼睛里，纯粹而雀跃的光芒。
顾云深放下笔，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他意识到，那个年轻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在他的世界里占据了一个……他无法轻易归类的位置。不再是单纯的送餐员，不再是需要被纠正的“无序”代表，甚至不再仅仅是一个值得感激的恩人。
那是什么？
朋友？
这个词汇划过脑海，让顾云深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他与林星，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拥有着天差地别的知识背景与社会身份。他们之间，何来“朋友”的基础？
可是，如果不是朋友，刚才那顿共享的晚餐，那些毫无负担的闲聊，又算什么？
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那样……轻松的相处。即使是与他地位相当的同事，交谈也总是围绕着学术、工作，带着无形的界限和考量。
而林星，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吹进了他密不透风的世界，不讲道理，不问缘由。
顾云深的目光，再次落向了那个已经空了的、曾放置泡菜盒的角落。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那个年轻人带来的、鲜活的生命力。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机，点开了与林星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还是他几天前发出的那句“谢谢”和“对不起”。
他的拇指在屏幕上悬停。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想问他，安全回到住处了吗？想问他，明天是否还会接这一片的订单？甚至……想问他，是否愿意再分享一些他跑单途中遇到的趣事？
这些念头，对于一贯克制冷淡的顾云深而言，近乎僭越。它们代表着一种主动的、超出必要范围的关注和……靠近。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他将手机屏幕按熄，放回桌面。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冷静。
不能这样。
他对自己说。界限需要被维护。秩序需要被恢复。他不能任由自己沉溺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合逻辑的亲近感之中。
然而，当他重新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备课本上那些严谨的学术论述时，却发现自己的思维，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总是无法像以往那样，迅速地沉浸和聚焦。
林星那张带着汗水和笑容的脸，他清亮的声音，他讲述故事时生动的语气，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他的思绪，干扰着他引以为傲的专注力。
窗外，夜色渐深。城市的喧嚣似乎也渐渐沉淀下去，只剩下遥远的、模糊的背景音。
顾云深最终放弃了强迫自己继续工作。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办公室的灯光冰冷而均匀，却无法照亮他内心那片因为一个闯入者而变得有些纷乱的区域。
他忽然想起林星离开时说的那句话：“顾老师，您要是喜欢听，我以后还能讲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
顾云深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再次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抹笑意很淡，很快消失，却真实地存在过。
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
不排斥那份嘈杂，不排斥那份无序，不排斥那份过于直白的热情，甚至……不排斥那份因他而降低的笑点。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混合着茫然与隐隐悸动的复杂情绪。
夜，还很长。
而某些悄然发生的变化，如同窗外那几颗倔强穿透城市光害的星辰，虽然微弱，却已然在深邃的夜空中，留下了无法忽视的、闪烁着微光的轨迹。
顾云深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或许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名叫林星的年轻人，不仅点亮了他枯燥生活中的些许趣味，更在他坚冰般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名为“可能”的石子。
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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