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风铃毫无预兆地响起来，我记得让莉莉挂了不营业的牌子。
莉莉本来正托着腮发呆，棕色的眼珠子也一动不动，或许我应该提醒她人类是会眨眼的。
也许昨天那个男人真得伤了她的心，一向热衷打扮的她今天懈怠不少，头发乱糟糟的，后脑勺也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精密的机械结构。
听见这声铃后她不情不愿地从柜台上撑起身体，长长地应了声：
“来了——”
看来我要找个时间好好和她谈谈，没有哪一位淑女会如此开放自己的后脑勺。
我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鸟笼。小八转了转眼珠子，“嘎”了一声，似乎想抖抖羽毛，胸膛却蹦出一颗扭扣。
那枚扭扣弹到了我的额头上，我捂着头倒吸一口凉气，却听见小八不满地叫嚷：
“你又在我身体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我的叫声如此难听?”
“扭扣。”我关上鸟笼的门并锁紧，平静地微笑，“你实在是太吵了，许多客人都向我投诉你，在你学不会闭嘴之前我是不会修好你的。”
小八“嘎”了一声，机械翅膀与铁质的笼子撞击着，发出刺挠而尖细的声音。
“苏阿你这个王八蛋，长不高的矮人，没有心的烂木头——”
我淡定地从阁楼爬了下来，并锁上了小门，把小八的叫骂声一并隔离在阁楼中。
墙上挂着时钟，秒表倒时钟地旋转着，我向来看不懂这个世界的钟表，纯属装饰品。
楼角沉默地立着一张全身镜，里面倒映出一个蒙着诡异黑纱的青年，他看上去像是沉默而削瘦的棺材。
我耸了耸肩，镜子里那个青年也耸了耸肩，我被我没什么意义的行为无语笑了，转身扶着二楼的撑杆向下看去。
实际上我对莉莉的表达能力一向很担忧，她昨天才信誓旦旦地说一定没问题，今天就因为失恋宿醉。
不过现在倒是一切正常，莉莉已经心平气和与客人攀谈上了，正很有礼貌地请他离开。一切都那么完美，除了她的眼睛一上一下的嵌在她那张可爱的鹅蛋脸上，而正常人类的眼睛是一左一右，规规矩矩地待在两侧。
哦，天哪。
“不好意思先生，今天不开张，老板也不在。”
莉莉从柜台底下掏出一只口红，她翻过镜子，看清自己的摸样后尖叫一声。
谢天谢地，她终于注意到自己就用这样一张脸对着客人聊了一刻钟。
她问：“你介意等一会儿吗？”
那位客人僵硬地摇了摇头，勉强地笑道：“当然不，请便。”
于是莉莉蹲在了柜台下面，一手拿着镜子，另一只手掰着自己的眼睛，努力使它们规矩地长在两侧。
我将目光重视凝聚在那位客人身上。
是位二十岁的成年男性精灵，金发蓝眼，五官深遂，鼻梁尤其优越，放在精灵里面也足够令人印象深刻——除了脸色有些苍白，或许是被吓的。
他尖尖的耳朵流畅而优美，看上去很柔软，左耳坠着一颗祖母绿的水滴形宝石。
我曲起手指敲了敲撑拦，下面的两个人齐齐抬头。
“哦，老板！我以为你在睡觉！你今天竟然这么早就起床了！”
莉莉已经快调整好了，只是望见我时太过吃惊，左边的眼珠子“啪嗒”一声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滚落在了客人泛着亮光的皮鞋边。
“……小姐，这是您的……东西吗？”
那客人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蹲在地上，把眼球捡起来递给莉莉。他戴着白色的手套，修长的指节托着那一小颗棕色的眼球。
莉莉却没有接，抬着脸望向我。
我微微颔首：“不用了先生，我会重新为她制作的，您可以收着留作纪念——扔了也可以，我不介意。”
“下一双我想要粉色的。”
莉莉欢呼了一声，在我警告的眼神下灰溜溜地上了二楼。
“老板，他不是普通人。”
经过我时，莉莉小声嘟囔。
我白了她一眼：“知道他耳边那颗祖母绿的宝石值多少欧吗？”
“呃...能买下一个我吗？”
“能买下三个你的原材料。”
莉莉剩下的一颗眼珠亮了起来：“原来我这么贵！”
我头疼地挥挥手，下次必须要给她普及人类常识。
那位客人很有耐心地等待我与莉莉聊完，见莉莉转身跑进了走廊里的房间，他才弯腰行了一个绅士的礼节，那双水蓝色的眼睛直直与我对视着。
“请问您就是这里的主人——苏阿·爱德·爱德玫拉·加里艾先生吗？”
我靠在柱子上，饶有兴趣地扫了他两眼：“真亏你能记住这么长一串名字，调查的时候一定查得很辛苦吧。”
“请原谅我的无礼，苏阿先生，您一直深居简出，不麻烦别人实在很难找到这里。”
那客人笑了一下，可我没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任何歉意和不好意思。
难缠的精灵。
我没有再开口，而是摸着下巴等着下文，没过多久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点焦急的神色，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也划过暗色。
“请容许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梅尔美安·德尔，也是新晋的苍蓝公爵，您听说过我吗？”
我很诚恳地与他对视着：“抱歉，没有听说过，呃……梅尔美公爵？”
精灵微笑地纠正了我：“梅尔美安，您可以称呼我为梅尔。”
“那么梅尔公爵，您来我的店铺是为了购买人偶，还是维修人偶，当然，定制人偶我也欢迎，不过我的顾客向来没有精灵，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笑眯眯地勾起黑纱的一角缠在小指上，不过他应该看不见我的表情。
“……愿闻其详，苏阿先生。”
“因为你们的国家不欢迎我，梅尔公爵，您是怎么跨过禁制来到这里的？我很好奇。”
“阁下，我没有任何恶意，给我十分钟解释好吗？我可以向您发誓，绝无有半分想伤害您的想法。”
精灵有些无奈地笑了，他略微低头，浅金色的发丝便覆在额前，一缕一缕地倾落，他睫毛也是金色的，日光下根根分明，似乎每一根都在发光。如果换上神职的衣服也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或许效果会更好，因为我会直接逐客，不会听他任何废话。
而现在能让他继续待在这里，因为我确实很喜欢他那双眼睛。
天蓝色的、如海洋一般，有光折射时便叠上深深浅浅的青，无论哪个角度都美得惊人。
我的收藏品里还少一双这样的眼珠子。
我眯着眼睛笑了，扶着楼梯下楼，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离得近了，那双眼睛越发清晰，清晰的、透亮的美，我很满意。不过清澈而平静的海面倒映出了一个蒙着黑纱的影子，像是海底孕育而出的暴风雨。
海水翻滚了一阵，又渐渐平息，他脸上的微笑堪称完美，没有一个人能忍心拒绝他。
梅尔的视线追随着我，他再次开口之前我伸出手指点住了形状优美的唇。
“听着，梅尔美公爵。”我一用力，那唇上便划开了一道血痕，汨汨渗出赤红色的液体，宛如打翻的红色颜料被随意涂抹在纯白的雕像上。
我恶劣地把血迹带到了他耳垂下的绿宝石上，幽幽的绿也蒙上一层血色。
“希望在你开口之前，你真的明白你面前站着的是谁，无论你想说什么，想让我做什么，想好自己能否承受代价，交易不会提前结束，更不会改变。
绝大部分精灵都没有机会开口，而你很幸运，我喜欢你这双眼睛——说吧。”
—
“三天前，在我晋升苍蓝公爵的当天，我的领主艾文达暴毙了。他被切成了碎片放在了餐桌上。不懂事的仆人以为是生肉片，喊他的子女下来吃饭，大女儿吃到了一枚戒指，他们擦干净后发现是领主经常佩戴的那一枚，着急地呼喊艾文达先生时才发现无人回应，然后他们在生肉片里找到了更多、更多的——”
精灵没再说下去，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把自己丢在沙发里。
我放下茶杯，用指尖扣着桌面：“怎么，你是来找我帮你查案的吗？”
他用手肘支起身体，半张脸掩映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不，凶手我已经找到了，但是没有用，他是那个暴君最宠爱的情人——没有人相信他会杀人，我也不相信，但是……”
梅尔突然深深吸了口气，头垂得很低很低，嗓音沉沉：“我看见了，他走进艾文达领主的书房，一件一件脱去衣服，他光洁的后背有一道很深的缝隙，里面不是血肉、也没有内脏，只有齿轮。
他从齿轮之间拿出了一把极细的锥子，就这么插进了艾文达领主的脖颈，艾文达先生已经晕过去了，大片大片的血液从他的脖颈处喷溅出来，他又举起了那根锥子——”
精灵第二次沉默了，他的双手颤抖地捂住了脸，不久后他略微抬头，金色的发丝从指尖泄下，那双我喜欢的蓝眼睛里深深沉沉藏了浓重的情绪，汹涌地翻腾着。
“和那位莉莉小姐的后脑勺一模一样，齿轮，那么多齿轮，没有一点血肉。苏阿先生……他是你的族人，是不是。”
他用了肯定的语气。
我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在一起。
“这很重要吗？像你所说，他是王最宠爱的情人，没有人相信是他做的。世俗的目光不允许你杀死他替你养父复仇。”
“……您说得对。”
精灵重新抬起了头，眸中的海浪并未停歇，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梅尔美安的半边身体都沉浸在昏色的黑暗中，另一半又染上血一般的黄，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一半是歌颂着安魂曲的圣人，一半是披着人皮的动物。
论本质，精灵一族确实是茹毛饮血的动物，不过一张皮囊下，谁又分得清是什么生物。
至少我面前这个将近一米九的巨型生物，正在缓缓逼近，阴影中那双眼睛变成了靛青一般的颜色，只有恶意，海浪一重一重，似乎要把我也卷进去。
他单膝跪在我的脚边，牵起我的右手，冰凉的唇在手背上一触即分。
“所以请您帮我推翻暴君，人偶师——苏阿·爱德·爱德玫拉·加里艾阁下，我愿意用我的眼睛作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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