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工作台上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伸进莉莉的后脑勺。
有几处链接已经腐朽了，还在“刺啦刺啦”冒着气泡——看上去是浸了酒精。
莉莉不安分地乱动了几下，“呃呃”了一阵也没想到什么理由搪塞，只能闭嘴一言不发。
“亲爱的，我在等你的解释，而我没有关上你的发声部件。”
我慢悠悠地挑出那几个坏掉的部件，转身去架子上翻找，一瞥眼看见门口立了个高高瘦瘦的成年男性精灵。
他有一张堪称美丽的面孔，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如水的蓝色瞳孔剧烈颤抖了一阵，勉强地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苏阿先生……您继续忙，我待会再过来。”
“下次进来前记得敲门，公爵。”
精灵脸上的微笑僵住了：“先生，您没关门。”
我斜了他一眼，不过我的头上蒙着纱，他大抵是没感受到我的鄙夷：“不关门就可以不敲门？你们的礼仪就是这样？”
梅尔美安：“……”
“苏阿，你在找我的部件吗？我感觉有风一直在灌进我的脑袋里啊！”
莉莉不满地叫了一声，我看精灵脸上的微笑都快挂不住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他离开前关上了门，我收回目光，问莉莉对这位精灵公爵的看法。
“……啊？哦哦，评价，评价是吧，看上去坚持不了多久呢，不过脸倒是长得很不错，感觉像很骗人的类型。”
我狠狠拧了拧镊子，莉莉吃痛地嗷了一声。
“等一下、等一下，评价这种行为真的不是我的强项啊，你去，去问小八嘛，它很会评价人的——疼！”
我对把店铺交给莉莉这件事产生了怀疑，并很快决定不留她一个人在店里。
-
关门的时候我莫名有点感慨，自从我来到这个该死的暗黑向童话世界之后，我的创造者——爱德玫拉女士便再也没有给我过好脸色。
“既然你选了这本书，说明它与你有缘分，一百年找不到自己的‘心’就滚回来一辈子当我的仆人算了。”
其实我有努力过，但很明显失败了，不仅没有找到“心”，还让自己的灵魂差点受损。再次回到这个世界后便不再出门，开了一家人偶店摆烂度事。
我好久没体验过这种苍茫的、不知要去往何处，也不知走到哪里的孤寂，或许这就是人类口中的“迷茫”。
上一个“迷茫”让我选择守在这里五十年，而现在，我这份选择——
“终于能离开这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了！我太想去逛逛街市了！哎，我身上的衣服是不是现下流行的款式啊？苏阿苏阿你看看你看看！”
莉莉兴高采烈地向我展示着她新买的小牛皮包和粉色的新舞裙，她旋转了几圈，裙摆如花瓣一样盛开。
她左臂夹着小八的鸟笼，小八被她的动作整得不断扑腾着翅膀，”嘎嘎”乱叫着，每叫一声胸膛便蹦出一颗纽扣。
“嘣”
一枚纽扣再次崩到了我的额头上，我眼前一黑。
“莉莉·苏阿·爱德·爱德玫拉·加里艾小姐，请注重礼仪。”
我咬牙切齿地推着她上了马车，把她厚重的裙摆一并塞了进去。之后我打开鸟笼，从袖中滑出镊子拧开了小八背上的螺丝，低声警告它，
“如果你再学不会听话我就让莉莉把你拆了。”
小八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安静地伪装成一只精致的摆件。
梅尔美安公爵带来的仆人也陆续把行李搬上了马车，我上前接住了我的行李包，道了一句感谢。
“不用客气苏阿先生，只是您不打算掀开面纱吗？如果您只是担心被别人调查的话，还请放心，我会保证您的信息不会被泄露。”
精灵今日换了一身紧身的黑色制服，腰线优美而流畅，浅金的发色在雾沉沉的天气下有些黯淡了，不过那双蓝色的眼睛还是美得惊人。
我扶着马车的栏杆，与他对视着，他的眼睛里依旧倒映着蒙着黑纱的、看不清五官的青年，那层黑纱绣着怪异的花纹，一直盖到了胸口。
“这层纱是我的母亲送我的诞生礼，她死后只剩下这层纱陪着我，对我的意义重大。”
他的脸上立刻显露出歉意：“很抱歉让您想起往事，苏阿先生，以后我不会再提及了。”
我坐上车后，莉莉凑到我耳边：“你骗他干嘛？这不是你捡来当桌布的吗？盖在头上多脏啊！下车后我带你去街市里买个好看的。”
正在上车的精灵似乎被跘了一下，几乎是跌坐在车头上。
他咬着牙：“走。”
我瞥了莉莉一眼，莉莉捂着嘴笑个不停，粉色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梳好头发，管住嘴，出门可以，不许再找一些乱七八糟的男人。”
我嘱咐她，莉莉的嘴立马撅了起来，她直起腰问车头的精灵，
“公爵先生！您的地位那么高，也没有什么单身的朋友呢？我想去结交一下！”
“……不好意思莉莉小姐，我刚上任，大概是没什么能介绍给你的单身朋友。”
梅尔美安笑眯眯地回复，“不过您要是想去结识朋友的话，我可以用‘苍蓝公爵’的名义集结舞会，在舞会上您可以自己去找喜欢的舞伴。”
“舞会！”
莉莉叫了一声，开心地抱住我的手臂。
我再次仔细观察这位年轻的精灵公爵，虽然说我此刻已经上了贼船，现在想下去或许晚了。
他美丽的、透彻的蓝色眼睛也温和地回望着我，善解人意地问道：“请问苏阿先生还有什么落下的吗？我可以现在就让仆人返回。”
我摇了摇头，靠在了椅背上。
这个精灵……还真是可怕。昨晚恨恨地说着要复仇，今天就摆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精灵族的，没一个好东西。
他的声音又传来，带着叹息：“苏阿先生，我们见过的，你不记得我了吗？”
莉莉闻言翻了个白眼：“……公爵大人，这个搭讪方式也太落后了吧？”
我没有理会他，望向窗外，他似乎也自知无趣，没有再出声了。
一时间只有车轮与地面颠簸发出的“叩咙叩咙”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和这片土地一样。
——由精灵族所统治的艾利尔王国，血统是通行证，血脉是根基。
我尤其讨厌精灵玩的那一套“唯血统论”，血统不纯的精灵就是最底层的奴隶，没有背景的异族人同样是奴隶。
判断精灵的血统也很简单，越长越尖的耳朵代表越纯正的血统。如果我和莉莉是精灵族的话，恐怕早就被当成奴隶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了。
新一任君王上任后，更是日日在宫廷享乐，不顾朝政，权力几乎被十字银教廷垄断。
……教廷。
除了精灵族之外，我唯二讨厌的东西。
我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莉莉似乎累了，窝在了我的肩侧，她长长的裙角拂过我的小腿，带来微微的痒意。
窗外吹进一缕风，天幕是雾色的，还在不断涌动，如同海洋一般。无数枯枝向地皮匍匐着，诡异而滑稽，它们让我想到扭动的骷髅、干尸或者别的什么。
这个世界被一种“反转规则”所限制，不仅仅是古怪的天和地，我猜精灵族奴役现象如此严重也和“规则”有关。
越想要什么，越是没有什么；最渴望的东西，最后都会成为杀死自己的因果。
我低头，轻轻拢住了黑纱的一角。
这既不是什么“母亲的遗物”，也不是什么“桌布”，是十字银教廷给我颁发的罪人书。
如果摊开黑纱，会发现上面的纹路是用古精灵文写下的罪证：
“苏阿·爱德·爱德玫拉·加里艾，擅自干扰祭祀，带走祭祀物品，残杀长老三人、教徒十人、教徒骑士三十二人，诱杀贵族九人，血迹斑斑，神谕不容，永远禁止踏入艾利尔帝国。”
当然，我是不会死的，至少以他们现在的手段还杀不死我，最后只能让我蒙上这所谓“罪人的冠冕”，不准我再踏进帝国一步。
……越是想证明什么，反而越让自己罪责加重。
这样想想，还是莫名觉得不爽。不是没动过消灭教廷的念头，只是因为规则的限制，我这个愿望怕是不可能实现，除非——
我的余光扫过梅尔美安。
除非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愿意行动。
又过了大概三个小时，莉莉醒了又睡过去，小八快忍不住又去折腾它的翅膀。
我有些后悔把店铺开在了没有一丝魔力波动的地方，连传送法阵都画不出来，只能运用这种原始的运输方式。
不知又过去几个小时，马车终于慢悠悠地停下了。
“苏阿先生，塔利亚美镇到了。”
梅尔美安替我拉开了车门，向我伸出手。他脸上的表情很真挚，语气也染上轻快和热情。
我把熟睡的莉莉推醒，拽过她的手搭在梅尔伸出来的手心里，莉莉茫然地提着裙摆下车了。
精灵的微笑不变，接下莉莉后仍然坚定地向我伸出手。
我拎起装着小八的鸟笼，面无表情地放在了他的手上。
“……”
精灵微笑着抱着鸟笼走到了一边，给我让了一个出去的位置，莉莉接过了鸟笼。
我下了车，莉莉又连忙跑过去扶着我，但是明显她的心思不在我的身上，不断往四周张望着，眼珠子里跳动着欣喜的神色。
“等安顿好你就可以出去玩了，别那么急，你也不想给这个镇子的精灵留下粗野的印象吧？”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拽了拽她的头巾，确保完全遮住了耳朵。
莉莉是我创造出来的，对外界最向往的一个孩子，虽然她已经谈了不下五次的“恋爱”，每次都以眼泪告终，下次还是哭着跑出去玩。
“谁说的，我一直一直都是很淑女的。”
莉莉哼了一声，稍稍整理了一番走动的姿势，似乎是嫌弃小八的鸟笼太重，又毫不客气地扔进了我的怀里。
“嘎——”
小八却像如负释重一样，又跳着往我这边靠了靠。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莉莉瞪着小八，小八“嘎”了一声，装作精致的鸟摆件。
我准备让他们两个好好相处的时候，精灵清朗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过来。
“苏阿先生，八骑士先生，莉莉小姐，欢迎来到塔利亚美镇，我是这里的管理者梅尔美安·德尔。”
他逆着光，似乎一半身子都匿于阴影中，他的右手搭在左胸口上，微笑着向我们鞠了一躬。
“希望这里能给你们留下愉快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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