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太阳已经挂在西边,依然温和明亮,冬日的小镇老街很安静,只听得见细微的风声和两人的脚步声。

江钰禾涣散的双眼忽然被路边的一座斜屋顶的房子吸引,他微微偏头看过去,那屋子的黛青色瓦片间有不少泥土,泥土上坍塌着一丛干枯的草。

脚步声逼近,杨山青快步两步和他并肩,打破了沉默:“江老师,这草明年还会再长的。”

江钰禾收回目光,冷淡的回应:“嗯。”

杨山青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又问道:“江老师,我们这边的饭菜还合胃口吗?”

江钰禾目不斜视,回复:“嗯。比起医院消毒水,确实很美味。”

杨山青被突如其来的比较打得措手不及,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

他们见面第一眼,对方在凛冽的风中,脸色苍白,神情恹恹,微长的黑发悬荡在半空;见面第二眼,对方在阳光中,低垂着的长睫在眼下投出蝴蝶翅膀的形状,身体瘦削得仿佛随时都会碎掉。

或许江老师只是身体不太好,多养养就好了。杨山青默默想到,随后他又和对方并肩一起走,指了指早被抛在身后的枯草,“江老师,我拍了今年那些草茂盛的样子,你要看看吗?”

江钰禾脚步微顿:“不需要。”

两人正好回到幼儿园旁边的小院里,江钰禾头也不回的上楼。

杨山青微微仰头,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下意识拿出了衣兜里的相机——寂静的暮光洒落在他消瘦单薄的后背,发丝闪起微光,此刻他浸润在光里,却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内敛的、破碎的感觉。

快门声在安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杨山青大脑空白一瞬,心跳都漏了一拍。

几乎同时,江钰禾回头,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凉的疲惫。

“删掉。”

对方冷冷的声音跨越温暖的阳光进入杨山青的耳朵里,他握着相机的手僵在半空,嘴巴越过大脑先一步解释:“江老师,我……我只是觉得刚才的光线很好。”

“……光线吗?”江钰禾低声重复一遍,极轻的笑了一声,让杨山青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然而江钰禾隐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寒意,他下了几级台阶,目光盯着摄像头,“你觉得拍下一个快死的人很有氛围感吗?”

“……”

说完他便不再看底下的青年一眼,冷漠的上楼。直到关门声响起时,杨山青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神。

江老师说什么?一个快死的人?

……他自己吗?

杨山青独自站在原地,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江钰禾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回荡,仿佛狂风暴雨般不断掠过心脏,疼痛蔓延至全身。

原来是这样吗。

他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冒犯。

他对不起江老师。

夜晚很快降临这个南方小镇,对面那栋房子的一楼里亮着光,赵子铖边陪着父母追剧,边打游戏,惹得两位大人怒其不争的数落他,少年则嘻嘻哈哈的打着迷糊眼,用几句甜话摆平了父母的唠叨。

杨山青坐在桌前,看着电脑屏幕上划过的一张张照片:被枯叶包围的红盖白杆的蘑菇、浅淡天幕里的粉色云朵、依傍群山的橘红晚霞、石板台阶上晒太阳的橘猫、面向镜头开怀大笑的小孩们……

最新的一张,是个暮色中的背影。

杨山青点下删除键,眼睁睁看着照片消失,心口的刺却并没有被拔出。

他也没有了做别的事的心思,早早爬上床。棉絮手工的被子不重又暖和,盖在身上很舒服,仿佛被阳光的气息紧紧包围,鼻尖还萦绕着一股浅淡的洗衣液味。

虽然控制了不再去想某个人,但另一件不大愉快的事又强势的撞入心头。

一天前他还待在自己家里,没想到晚饭时奶奶忽然提起要给他相亲,说他一个外省大学生连工作都找不到,还不如早点结婚出去跟着他父母打工。

杨山青强忍着怒意,尽量温和的回道,自己只想拍摄,以及,自己并不想结婚。

他在高中时就和爷爷奶奶说过,他以后不想结婚,当时两位老人还以为他在闹着玩;在大学时他也和妈妈提过一次,然而父母也以为他只是在随口一说。

没想到现在,这句话成了点燃炸药包的火。

老人把碗一摔就指着他大骂,骂他不孝子白眼狼骂他没用的东西。

也许是自己有了赚钱能力的底气,一向沉默的杨山青不再忍耐,用一连串的话将老人的口堵住:

“我只想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以前你们执意让我学医我傻乎乎的听了现在我只有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你们听得懂吗?我不想当医生不想进厂打工不想相亲不想被一切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给我介绍工作介绍结婚对象我现在有积蓄我也没再花家里一分钱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事你们不要再管我了行不行!”

寂静在饭桌上盘旋,杨山青转身,迎来了他迟来的“叛逆期”,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或许他已下定决心不再把这里当做避风港。

这一夜,云南的天空群星闪耀。

楼下终于有声音打破寂静时,楼上浅粉色被窝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白得过分的手,江钰禾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时间,早上七点十分,房间里还一片晦暗。

他失眠已久,没想到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睡个好觉,简直不可思议。

身体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下,舒服得他不自觉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肚子发出抗议声。昨天下午那顿饭不早不晚的,晚上回来后他什么也没吃,这会儿真饿了。

隔壁的开门声和下楼的脚步声接连响起,江钰禾这才想起昨晚隔壁住了个人。

昨天王平虎频频提起对方,大约是想让他和应丞帮助一下这个怀揣梦想的迷茫青年,但他并不打算和对方深入交流,甚至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

他想,就这样吧,让自己在这个美丽又陌生的地方,安静等候死亡降临。

“wò不kè上kuó!我yáo huǐ家!!”小孩又哭又闹的声音传上来,接着是大人的声音:

“nì个憨包子!上kuó yóu 不是要nì呢命!xiá午么就huǐ来了嘛!”

本地方言格外有特色,抑扬顿挫,醇厚软绵,与昆明话和大理话有相似之处,但又不是完全相同,江钰禾听得半懂不懂,觉得怪好玩的。

不知道什么食物的香气狡猾的钻进屋内,江钰禾饿得头晕,终于舍得从被窝里爬出来洗漱。

这边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江钰禾冷得打哆嗦,翻出了厚衣服穿上,又找出了牙刷和漱口杯。

小客厅里漆黑一片,房门后的暖光倾泻而出,江钰禾借着这点光进了卫生间,里面挺宽敞,飘荡着洗衣液的清香,洗手台干净而整洁,角落里放着明显用过的牙刷和漱口杯。

楼下的声音渐渐嘈杂,江钰禾鼓起勇气下楼,小卖部里正亮着灯,赵子铖穿着睡衣坐在柜台后收钱。

“啊,江老师,您醒这么早?”赵子铖眼尖的看见江钰禾,挠了挠头,下意识将狂放的坐姿变端正,“……对了!我请您吃早点吧?”

江钰禾看了看赵子铖面前围着的四五个小孩,小孩们仰头对着他咧嘴笑,他一顿,勾起僵硬的唇角,“你先忙吧。”

“哦,好嘞,我马上。”

江钰禾从小卖部穿出去,来到街道上。三个方向都有人往这个点汇聚,大人们或牵着孩子走来,或骑着电瓶车而将后面的孩子裹得圆滚滚的。

幼儿园附近有四个小摊,不少大人孩子围在面前。

小卖部门口也有一个,一米多长的烧烤架里燃着发光的炭火,烤网上放有玉米、圆形或方形的饵块,以及好几种口味的烤肠,旁边支了张小方桌,放着很多罐子和圆盘。

“给是江老sī?”烧烤架后的中年女人仰头看向他,眼睛倒映着火光,“wò是赵子chei d?? 妈妈!这个叫?? 块!t?? 色!zuǒ天睡呢给好?”

女人眼疾手快的夹起一片圆形饵块,几乎是甩进了另一只手刚好拿过来的盘子里,然后飞快塞进江钰禾的手中。

江钰禾还没弄懂她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手里的东西,可茫然的看向对方时,女人已经忙着给等着的小孩夹饵块了。

“江老师,”略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耳朵,与此同时而来的是轻抚过耳边的热气,带起一股酥麻意,“这个是甜酱,这个是辣酱,我建议两样都抹上,很好吃,还有芝麻、洋芋丝、腌菜,再让赵姨夹上火腿肠或者鸡柳,也可以两样都要,然后卷起来。”

江钰禾本想后退离他远一些的,但是青年的声音有些低,而他又实在好奇这个只在视频里见过的食物,于是下意识靠近了一点。

杨山青垂眼看着他的头顶和在黑色发丝间半隐不隐的红色耳尖,忽然感觉心跳得异常快。

江钰禾迫不及待的要试试,学着小朋友的样子将盘子放在桌上,两种酱都呈现粘稠的质地,颜色偏深,他将勺子凑近鼻尖闻了闻,然后多加了甜酱,只加了一点辣酱,再撒上芝麻,加了一筷子洋芋丝和腌菜。

桌子很矮,他就半蹲着,做这些动作时也格外认真,仿佛在细致的对待什么艺术品一样,杨山青也一直站在他身后,目光默默落在他的背影上。

江钰禾一起身就和他对视上,于是顺势露出个浅淡的笑,青年一愣,被吹得僵硬的脸蓦地烧起来,连眼神都局促不安的移开。

等他再看去时,对方已经在卷火腿肠了。

江钰禾只卷了一次就已经是这片饵块的极限了,他被这股味道馋得流口水,刚要拿起时,手边就贴心的递过来了一个小塑料袋。

这是一叠挂在桌角的新的小号塑料袋,专门用来放饵块。

那只指节修长的手套着塑料袋抓住了那卷饵块,然后一翻手就将其收了进去,再递给他。

“谢谢。”江钰禾小心翼翼的接过,下意识又对他露出个笑——也许是终于摆脱了失眠,也许是食物诱人的香气,总之,江钰禾的心情很放松。

杨山青看着他微微亮起来的眼睛,昨天的对话又一次刺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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