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钰禾把诊断书压在键盘下,仿佛在给一段操蛋的人生盖棺定论。编辑的催稿电话第十二次响起,他接通电话,语气平静:“别催了。等死呢。”
电话那端足足沉默了快一分钟,然后是不可思议:“什么鬼?你去大医院……”
下一秒他就挂了电话,然后拉黑删除一气呵成。
雪在渐渐变大。
三个小时前——
手里的白纸反射着白炽灯刺眼的光芒,江钰禾不适的闭上眼,后知后觉心口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小山。
持续的胃痛、恶心,身体的日益消瘦,胃镜影像的阴影——这些碎片似乎都指向一个不太美好的终点。
“江先生,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悲伤的结论,”年过半百的医生扶了扶眼镜,藏在其后的目光中掺杂了怜悯,“这极有可能是胃癌,我建议你去更大的医院检查。”
“……谢谢。”当时的江钰禾很淡定,从语言到神态,仿佛他们只是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医生看着他,欲言又止。
年轻人瞧起来三十不到,头发留到肩膀的位置,长短参差不齐,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让他本就阴郁的气质更加沉重;身体格外消瘦,脸色苍白,眼下还覆盖着青黑。
看着就像命不久矣的模样。
医生最终什么也没说,江钰禾也没有依言去复查。
世界很安静,小雪无声无息的落地。
江钰禾感觉脑仁一阵一阵的疼,随手拿起草莓咬了一口,酸涩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又席卷至全身。
电话又响起,来电人“应丞”。
“喂?禾苗,结果咋样?我明天一点的飞机,来送我呗?”应丞的大嗓门击破了沉默,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活力。
江钰禾沉默几秒,淡淡问道:“去看你表演依依惜别的独角戏吗?”
应丞:“嘿嘿,来嘛来嘛,我一个人要从这里,飞到——云南!那么远!一年后你才能见到英俊帅气的我,居然不想念吗?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江钰禾的语气平平:“那帮我订张票。”
“我就说我们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措不及防传过来,应丞大声嚷嚷,“什么?!订票?你要和我一起去?”
“嗯。”
不知道为什么,江钰禾心情颇好的勾起唇角。
应丞还在凌乱中,“不是,这么突然?你那填满灵气的大脑终于灵感枯竭了?”
江钰禾轻松的回答:“或许我可以名正言顺的死了。”
只有雪在落下。
江钰禾和应丞登上飞机时,雪早停了,阴沉几个月的天空显出澄澈的一角。
两人位置相邻,但江钰禾眼罩一戴谁也不爱,应丞瞥了他无数次,平时叭叭叭不停的嘴在此刻却怎么也张不开。
或许是命中注定,应丞想,他和江钰禾相识在大学,那时候他就觉得对方身上有股死气。
他能活到现在,大概完全凭着“我一定要成为著名小说家”这个贯穿他童年以及青少年时期的愿望。
三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出机场后入目的是蓝得没有一丝瑕疵的天空,几朵白云悠悠飘荡在头顶,质感看起来像是一团团巨大棉花。
“哇哦哦哦哦哦哦——大理我来喽——”应丞单手拖着行李箱,疯狂奔跑,引得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向他聚集。
江钰禾混在人群里,一阵凉风温柔的卷起他的大衣衣摆,他吸了吸鼻子,把整个下巴都埋进了浅蓝色针织围巾里。
太阳已经偏西,两人打了辆车前往订好的酒店。
虽然总听说云南气候适宜,四季如春,但寒冬的夜里依然让人冷得打颤,应丞的夜晚游玩计划在他鬼哭狼嚎着扑向床铺时宣布失败。
于是两人选择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打游戏,江钰禾习惯性的打开文档,愣了十多秒后又关闭界面,打开阅读APP。
应丞边等着匹配队友,边超绝经意的说道:“禾苗你……可真好哇,舍不得我就舍不得我,还编出个这么蹩脚的理由,一点都不吉利。”
江钰禾一顿,说出的话和表情一样平淡:“大概是胃癌。”
应丞手一抖,被对方拿下一杀,他迟疑着问:“你去哪家医院看的?这种事还是该去大医院好好查一查,误诊什么的还是挺常见的。”
“……虽然没复活甲,但我不难受,不用安慰。”
江钰禾等了会儿,没等到回应,转头看时只能看见对方微微颤抖的肩膀,而手机屏幕上显示又被杀了一次。
应丞吸了吸鼻子,江钰禾弯腰,扭头凑到他跟前:“你哭了……你真哭啦?”
回应他的是应丞红通通的眼眶。
“……啧,真没出息,打个游戏死了两次就哭。”
应丞想反驳大骂,然而刚开口就是一声浑厚的“呱”,江钰禾笑得眯起眼睛。
“呜——我不理你了!该……杀人诛心的混蛋!”应丞干脆关了手机,爬到隔壁床上,把整个人都埋进被窝里,徒留个毛绒绒的脑袋顶给江钰禾。
江钰禾收起微勾的唇角,默默关了灯,一点一点缩进被窝里,可即使再暖和柔软的床铺也治愈不了他的失眠,直到凌晨三点才慢慢失去意识。
第二天,江钰禾被光亮刺醒,他半眯着眼睛,看见从窗帘缝隙穿进来的阳光,将床沿白色床单染成金色。
门被打开,应丞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进来,袋子里笼罩着白茫茫的热气。
“我去买了包子,有豆沙馅、土豆丝馅、香菇的,车站离得不远,我们可以边吃边走。”
江钰禾懒懒的汲着拖鞋洗漱换衣服,然后挑挑拣拣拿了个豆沙馅包子。两人出了酒店,暖洋洋的阳光落在身上,舒服得像温暖的被窝。
“……一直直走,然后车站就在路东边,嘶,买票,直接上大巴,要经过两个隧道……到车站会有人来接我们。”
应丞关闭手机,一手拖行李箱,一手拿包子,两人走的路一路都有阳光,晒得人暖烘烘的,没睡好的江钰禾无端有些昏昏欲睡。
大巴车车站规模不大,在前厅买完票后就可以直接到后院停车处,应丞比对着车票信息和车牌,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那辆蓝色大巴。
汽油味在鼻尖萦绕,江钰禾开始泛恶心,但看了一眼兴致勃勃四处打量的应丞,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江钰禾靠窗坐,车窗要靠徒手扒拉才打得开,而且也没限制,就是把整面窗都打开都行。
之后几分钟内不断有人上车,有带孩子的家庭,有背着书包的年轻人,有相互扶持的老人,车内也算干净安静,还有阳光洒在脸上,江钰禾稍稍缓过来。
车辆缓缓启动,往更南方驶去,还没两分钟,又在岔路口处停住,车门打开,司机下了车不知道干嘛去了。
车身正对着几个小摊,支着个炉子,炉子上放着口黑锅煮着玉米,热气蒸腾,飘到高处又消失不见。后排两个乘客下了车直奔烤红薯的摊子。
后面上来时又多了三个乘客。
五分钟之后,司机回来,先是收了后来那三个乘客的车费,这才回到驾驶座再次启动大巴。
“慢悠悠的,”应丞评价,然后给江钰禾看手机上的照片,“看,我们目的地就是小苍镇,我要去任教的地方叫小苍小学,不过老师说教师宿舍不够,给你找了学校不远处一家人家里。”
江钰禾微不可查的皱起眉,又听应丞补充道:“那家人……嗯,好像有两栋楼,他们一家住在后面,还有一栋比较老的两层小楼,一楼是小卖部,二楼两间房,让你住那。两栋楼之间隔着院子。”
江钰禾没再反对。
车速提升,狂风大作,江钰禾被自己的头发糊了一脸,手忙脚乱的关了窗。
窗外一座座青绿色大山接连不绝,松林涛涛,鸟鸣清脆,再仰头看,是碧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风轻云淡。
车程大概30分钟,经过两个隧道,山林退去,路两边开始延展,划分为长条状的田间全是金灿灿的油菜花,左手边绵延出去是高高低低的房屋,更远处是黛青的群山;右手边同样是油菜花,与它相接的却是更多的楼房。
再之后百米内,路两边出现房屋,有三个人叫停了大巴下了车,而后剩下的人在转过十字路口后又接连下了车,没想到到了车站,车里只剩下了江钰禾和应丞。
两人出了车站,外面是一条笔直的大路,路中间花坛里种满了花,两边的楼房大约都有三四层高,一楼都是商铺。
看起来也没那么落后,江钰禾默默想着。
“老sī?你mē是新来的老sī?”街边停了辆红色三轮车,驾驶位上的大爷问道。
“啊?”应丞走近他,用普通话问道,“大爷,我是应丞,你是来……?”
“哦哦,你就是应丞老sī,看zhā年纪轻轻呢。”
大爷乐呵呵的笑着,下车帮他们提行李箱,应丞连忙拦下他,“大爷,这箱子……重。”
然而大爷轻轻松松就把他俩的行李箱放进了车厢,车厢里还放有两个到小腿高度的圆柱形物体,红色和黄色的绒布交叉缠绕其上。
见两人好奇的目光,大爷笑道:“zhí gǎ么是我们zhí点的草墩,屁股坐下kè,拿zhā也方便,手工dáo草编呢。”
“哇塞,大爷,你们这边的人心灵手巧哇,”应丞率先爬上车坐下,听不大懂,但给足了情绪价值,“等我回去买几个。”
江钰禾也坐了上去,草墩并不软和,相反有点硬,但坐着又比椅子舒服。
“抓稳了gà!”大爷一脚油门,启动三轮车,两人身高腿长已是居高临下,车动起来身形都跟着晃了晃,还毫无保护措施,只好用手死死扣着车边。
这车的轰鸣声不小,但一路上基本没什么人注意。
江钰禾没来由的心口狂跳,看着三轮车右转,两边的房屋普遍又成了两层楼,一楼还是商铺。
“我靠——你说,这大爷有没有驾驶证?”应丞为了不让冷风吹进喉咙,只好扭过头讲话,还忘了压低声音。
江钰禾没说话,只听见大爷回道:“考shí么证,我们zhí种老gue gue不消考。”
应丞听得半懂不懂,但一脸惊恐。
三轮车突然颠簸一下,江钰禾苍白的脸在风中一晃,猝不及防与路边举着相机的青年目光相撞。
对方动作顿住,镜头不自觉地追了他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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