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夷进屋时便察觉到了黄育芩情绪低落,他静静地坐着,眼睛却盯着虚空,周明夷皱了皱眉头。
黄育芩身份敏感,是周明夷从京城劫持出来相府公子。周明夷不敢将他的身份告诉冯先生,只好勒令自己的两位副将一同隐瞒。
孙一千不同意周明夷这番肆意妄为,奈何李锋始终站在周明夷那一边,便只好咬牙同意由周明夷亲自监视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的相府公子。
可惜事先商定由周明夷亲自监视他的约定自到达永州城后名存实亡了,周明夷终日忙于城中大小事务,而黄育芩则由李锋牵头,孙一千默许,安置在施粥棚帮忙。
因此若说他们仍旧存在监督关系,大约也只限于在这间卧房内。
虽然二人共享一屋,但是日常不过早晚招呼一声。黄育芩夜间卧在里间,直到外间木门响动,紧接着油灯亮起,人影投射在屏风上时,黄育芩便知这是周明夷回来了。
周明夷的手下也不是没有提议过将黄育芩挪出来,另外安置别处。周明夷思索片刻后,想起当初在山上被他二哥追杀时的情状,断然拒绝了。
现在黄育芩心情低落地坐在灯下,一反常态还未安寝。周明夷想,监督好他的心情也是很重要的监督责任,毕竟心也是身体的一部分。
周明夷小心翼翼地挪动圆凳,在他的身侧坐下,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黄育芩恹恹地看了他一眼,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径自绕过屏风。
只留下周明夷百思不得其解。
周明夷外出巡视的时候,偶尔经过黄育芩所在的粥棚。黄育芩将袖子高高挽起,留出一截被热气熏得粉红的手臂。头发垂下来了,也丝毫不在意,注视着眼前的热粥,仿佛这才是人生中顶顶重要的大事。
周明夷抬头看看夕阳,便将马儿随手交给随从,吩咐道:"你先带着墨云回去吧。"随从点头应下了。
暮色四合,黄育芩避开人群,向着周明夷的方向走来。黄育芩的背后是黑红的云霞,他的面容隐在余晖的阴影中。他的步调不疾不徐,衣袂在晚风中轻轻荡开。
黄育芩出色的不只有皮相,即便劳碌了一日下来,举手投足风度翩翩。
“今日怎的得空过来,是等我一同回去吗?或是有急事寻我?”黄育芩声音里满是倦意,神色透着漫不经心。
周明夷:“……”
承认特意等他一同回去似乎有点奇怪。
“你哥哥真的疼你呢,方才我便看到他在这里等你呢,快点回去吧,天色不早了。”身后传来衰老的声音,暂时替周明夷解围了。黄育芩越过周明夷的肩头,见到了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席地摆摊。
这位老婆婆的面前摆着数十双鞋,大部分是草鞋,也有小部分是布鞋。老婆婆花白的头发稀稀落落的,在脑后绾成了一颗小小的髻,瘦小的脸颊皱得像橘子皮,手上的动作颤颤巍巍的。
逆着日光,老婆婆看不真切黄育芩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出他的俊秀的脸庞轮廓,对这位年轻后生的好感多了几分。“你的哥哥时常过来偷偷看你,想来是放心不下你。”
“……”还不如不说话呢,周明夷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黄育芩面上敷衍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怒视着周明夷。
黄育芩想到了自己目前处境,周明夷这番动作本是应当,便将视线重新转向佝偻着背的老婆婆。世事多艰,众人果腹十分困难,又有什么闲钱添置衣屡。“老人家,天色渐晚了,怎么不回去呢。”
“我吗?我也在等人。”老婆婆扬起脸,眼睛里仿佛瞬间有了光彩,倒映着落日的霞光。
话说到这里,黄育芩便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正是同伴闲聊中提到的那位施家婆婆。阿婆年纪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后来情深意切的少年郎奔赴京城赶考后,便不再回来。
有人说,少年郎高中状元,平步青云,做了尚书府的东床;也有人说,少年郎路上突发疾病,偶遇富家小姐相助,便委身相许,入赘豪富;也有人说,少年考场失意,遁入红尘,登仙而去。可怜施婆婆一辈子都不曾离开永州,便留在这里一日日地苦等。
那么施婆婆口中的等人,应当是传说中的那位少年吧。这下黄育芩不知如何接话了,识趣地闭上嘴,周明夷好奇问道:“婆婆在等谁?”
施婆婆指着身后的满满一筐的鞋子:“方才不过是我的玩笑话,我只是在这里摆摊,挣些钱,补贴家用。谁知道哪家的懒汉和长舌妇缺了大德,硬是编排了我苦等情郎的瞎话。与其别人编排我,还不如我自己先说了。”
施婆婆和黄育芩都笑了,周明夷不解,疑惑地看着施婆婆。
施婆婆并不打算向周明夷解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话说回来,我年轻时确实所托非人,他和城中的清倌私奔了,后来我嫁给了自己的姑表兄弟,仍旧过了一辈子。”施婆婆的脸上的皱纹笑成一团。
施婆婆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腿脚,准备收摊:“人活一辈子,无论怎么活,总不会十全十美,如果当初我嫁给那人又怎么样,晚年境况也不见得比此时更好些。”
黄育芩摇摇头,不以为然的表情,周明夷更是直言道:“用抢的也好,用骗的也好,总归要试试看的。人不过只活一世,若是不能恣意,又有何意趣?”
施婆婆是经事的人,她打量眼前二人言谈皆是不凡,所求所想必然是常人不敢奢望的珍稀之物,便不再说话。
远处传来凌乱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他们抬头注目,尘土飞扬处,冲出了一匹发狂的瘦弱马匹,它挣脱了缰绳,蒙头乱闯,竟然直直地向黄育芩他们冲了过来。周明夷一个箭步向前,将黄育芩连同施婆婆护在身后,一把扯住马鬃,利落地翻身上马,马儿前蹄跃起,发疯似地想将身上的人甩落下来。
黄育芩悬心吊胆地看着周明夷,只见他紧紧地伏在马背上,随着马儿的挣扎上下颠簸。黄育芩情急之下,向周明夷大声道:“快抽剑割断这畜牲的喉咙!”
周明夷充耳不闻,急得黄育芩直跺脚。“壮士,手下留命!”远处急急赶来一名其貌不扬的汉子,他扑身上前,奋不顾身地安抚着受惊发狂的马儿。
所幸马儿终于安定下来。
汉子连声抱歉,自言是从外面逃荒过来,亲朋离散,现在只有这匹马与自己终日为伴,说着便红了眼眶,周明夷于是放手让汉子领回了自己的马。
黄育芩看着汉子牵马离去的背影,一人一马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细长。周明夷啧啧称赞:“马虽瘦弱,却不是凡品,难怪那人未曾将马舍去。”
黄育芩道:“方才我让你宰了那头畜牲,别告诉我说,你舍不得那匹良马。”
周明夷被戳中了心思,面色赧然,黄育芩黑下了脸。
“若是要伤人性命,即便宰了那头畜生又有何妨,大不了赔那汉子些许银两,总比摔了人来得强!”
周明夷少见黄育芩面露怒色,斟酌道:“我下次注意便是了,你这是在忧心我吗?”
黄育芩闻言轻笑一声,转身便要离开。周明夷却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黄育芩的去路。
“永州城内施粥的消息远扬,现在入城人多,出城人少,不免鱼龙混杂,你不如好好忧心下面该如何应对吧。”
“放心,永州城乱不了。”周明夷胸有成竹。
这时,施婆婆颤巍巍地走上前来,黄育芩的去路再次被拦。施婆婆惊魂甫定,声音颤抖:“两位公子的救命之恩,老身心怀感激,敢问两位公子的尊姓大名?如今我已垂垂老矣,日后恐怕不能报恩。决心改日在菩萨像前,必定要替两位公子上炷香,保佑你俩日后多子多财,福寿安康。”
施婆婆满脸的诚挚,黄育芩却面露难色。黄育芩不愿透露真实姓名,若是将自己的假名告知施婆婆,岂不是连累孙婆婆替自己在菩萨面前说谎。
周明夷却在此刻拍拍黄育芩的肩膀,面露惊讶神色指着天边问道:“快看,那是什么?”
施婆婆顺着周明夷手指地方向看了过去,漫天霞光之外再无它物,她疑惑地回过头来,方才还站在眼前的两人早已跑远。
黄育芩在周明夷的拉扯下乱七八糟地跑了一路,将将站定气未喘匀,他面露薄怒瞪向周明夷。周明夷的眼神乱飘,满不在乎道:“我才不要告诉她,我的姓名。”
黄育芩怎能不知周明夷方才不过是替自己开解,自己犹豫的神色肯定被他看在眼里了。自己的父亲名声不佳,而他自己又能落得什么好名声,尽管自己早作打算,沿用了新的名字。
然而时至今日,黄育芩发现竟然还未有人问起自己的名姓。平日里,粥棚的同伴皆称自己为小黄,自己同样称呼他人为猴子,老典和白大伯。
当施婆婆问到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成为黄育芩的准备。
“名字只是代号而已,曾经我在逃亡途中,每到一处,换个姓名,冯先生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打着京城黄相远房亲戚的名号,坑骗当地的乡绅钱财。”
黄育芩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周明夷,周明夷满不在乎道:“后来我将钱财散尽,接济穷人,众人都拍手称快,无人在意我究竟来自何处,姓甚名谁。一概称呼我为英雄。”
“这些日子以来,是我庸人自扰了。”黄育芩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只当我是黄育芩好了。”
“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永州城内的黄育芩也好,是黄相府中的黄毓英也罢,我认定你这个人,便不再……”
“老典——”黄育芩突然朗声道,周明夷扭头,只见从右侧巷子内转出一人,正是黄育芩现在的同僚。
老典不期然看到黄育芩与人谈话,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黄育芩迎上前去,和老典一番寒暄,直到老典离开后,黄育芩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周明夷:“抱歉,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周明夷的脸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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