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过后,周明夷日渐忙碌了起来。
周明夷自率领起义的兄弟们占领永州城后,安顿病弱妇孺,收编青壮汉子,收买粮草药物,冶炼铜铁器具,一番动作早就引起朝中注意。
然而此时的京城亦值多事之秋,只等京城腾挪出手来,必定要先围剿永州。因而周明夷的起义军中上下日日操练,全力备战。
黄育芩只知道京中不太平,至于出了何事,他不得而知,想起当日明玉离开之时,与他提到的那事,黄育芩不由得日夜悬心,惦记着自己的父母兄姐安危,自己却困守永州,脱身不得。
夜深了,周明夷轻敲屏风,问道:“睡了吗?”黄育芩没有回应,屋内并未点灯,月华如水,周明夷借着月光,折回窗前坐下,桌上的茶水已经冷了,他一饮而尽,托腮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里屋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黄育芩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屏风前面,衣衫是随意披上的,他的神情清明,毫无睡意,缓声问道:“怎么了?”
黄育芩借着月光,擦亮火石,直到灯烛点上,周明夷这才说道:“我很犹豫。”
“为何事犹豫?”黄育芩拉过圆凳坐了下来,手臂抵着下巴,上身微微倾斜,绸缎似的长发纷纷倾泻而下,在跳跃的灯火下,静静地流淌出幽光。
“犹豫自己要不要唤醒你。”周明夷说着,“担心你会怪我扰你清梦。”
黄育芩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清亮的目光转向周明夷:“周小将军何时这般患得患失了,不过幸好我还醒着,你不必再纠结了。”
周明夷释然地笑了,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叶包裹,递给黄育芩。黄育芩疑惑地伸手接过,还温热着,他灵巧地拆开荷叶,肉味的香气立刻弥漫了整间屋子。
“这只傻兔撞上我的马蹄,算它倒霉。”周明夷简单解释道,“我偷偷地烤的,孙副将他们都不知道。”
黄育芩:“……”
想到周明夷悄悄背着所有人,在僻静处偷偷蹲着烤野兔,黄育芩忍不住笑了。周明夷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也露出了笑容。
“这只兔子是瘦了点,不过偶尔打打牙祭也是不错的。” 周明夷站起身来,探头向门外张望,旋即关上门窗,从床底取出一坛米酒,他眯着眼睛笑道:“我偷偷藏的,孙副将他们也不知道。”
这下连黄育芩也笑了起来:“若是下次还有此等好事,请务必唤醒我。”
兔子不够肥美,胜在皮焦肉嫩,佐着寡淡的酒水,此刻在他们眼中,却是珍馐美馔。
酒足饭饱后,周明夷微笑着靠着桌沿与黄育芩闲聊:“明明是我监视你,现在我却连你每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我每日给你汇报?”黄育芩微醺,半垂着头问道。
“行啊。”周明夷眼中的笑意更甚,原先他只是随意说说,没想到黄育芩酒后糊涂,随口提议正中他的下怀。
“那你想知道些什么?”周明夷本着礼尚往来的道理问道。
“啊?”黄育芩不胜酒力,只觉得头重脚轻,渐渐地趴伏在桌上,听到周明夷问他话,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周明夷。
黄育芩琥珀色的眼眸似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眼尾染上桃花色,他嘟哝着:“我又不想知道你每日做了什么。”
黄育芩顿了一下,继续伏首道:“我只想知道自己的双亲如今好不好。”
原来是思念自己的亲人了,周明夷勾起自己的一侧唇角,低头在黄育芩的耳边道:“你的父母在京中一切皆好。”
一滴眼泪这才缓缓地从黄育芩的眼角滑落,没入衣衫。
次日酒醒后,黄育芩渐渐忆起昨夜酒醉之时答应周明夷的要求。既然轻易许诺,便只好认真践行。
黄育芩细细地将那粥棚琐事一一道来,譬如灾民中谁谁每日带个大碗来,让给满上,或是嫌弃粥水太稀,怀疑粥棚杂役中饱私囊,或是猴子利用闲暇时光,向他求教识字,每日学上十个。
“老典曾经是私塾先生吧,为何猴子不直接向他求教,反而缠着你?”周明夷偶尔发出疑问。
“此事说来话长,自从老典的儿子离开后,他便决意不再教书了。”黄育芩顺势将老典的经历说了一遍。
黄育芩说完后,就陷入沉默了。周明夷猜他必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刮肠搜肚想说几句开解的话。
“炸蝉蛹好吃吗?”黄育芩突然求知若渴道。
周明夷侧着脑袋,发出疑惑:“啊?”
“你若是想尝尝鲜,改日我去捡些蝉蛹回来。”周明夷斟酌道。
黄育芩摇摇头,拒绝了周明夷的提议。
黄育芩每日的生活简单,两三句便可说完,周明夷并不满足,总要刨根究底地询问细节,就连前来排队的难民发生口角,他都听得津津有味。
黄育芩无语望天,人总不能期待自己的生活真的发生一些故事吧。
不巧,这日黄育芩却真的察觉出问题,他将白大伯拉到粥棚的一侧,指着墙角。未等黄育芩开口,白大伯便会意直说了:“那人打凌晨就等在那里了,也不来排队,难道还要我们亲自送过去吗?既然她不来,那就随她去吧。”
白日的工作繁忙,应付这些灾民就已经耗尽了力气,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份外之事。
黄育芩心生不忍,说道:“白大伯,你先顶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小黄,你别管了,快回来!”
黄育芩端着一碗稀粥径直走向墙角,众位排队的灾民纷纷侧目,黄育芩并不理睬,等他走近时才看清原来是一位大娘,只见她神色呆滞,衣衫脏污。或许是饿得久了,大娘并未推辞,伸手接过陶碗,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黄育芩耐心地等在她的身边,等她喝完后,接过她手中的空碗。
黄育芩看着大娘魂不守舍的模样,心有不忍:“大娘,你是有了什么难处吗?”
大娘这才正眼看向黄育芩,见他一副书生的模样,眼中一亮,干瘦的手一下子扣住了黄育芩的手腕。
猴子趁着粥棚空闲,出来寻黄育芩,远远看到他被一位衣衫褴褛的大妈死死钳制住了双手,对方神情激动地冲他吼叫着什么。
黄育芩手足无措地任由大妈扣住自己,周围围拢了一堆看热闹的人。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猴子便察觉到,黄育芩的来头不简单,粥棚之中除了他与黄育芩,老典和白大伯之外,还有两名叫做丁一和丁二的年轻人,他们平日里话虽不多,但是目光总不离黄育芩半寸。黄育芩与其他人谈笑如常,却对这两人另眼相待。
猴子自诩眼光独到,有意亲近黄育芩,缠着他教自己识字。不过每日相处下来,撇开攀附他的考量,黄育芩为人温和尔雅,猴子也会纯粹喜欢这个人。
现在黄育芩被刁蛮恶妇缠上,猴子义愤填殷,一股脑地冲入人群。
“公子,求求您,帮我写份状纸,求求您了,只要您能帮我写份状纸,我……”大娘死死捏住黄育芩的手腕,缓缓跪下,“我现在没有钱,等我赚到钱了,我加倍奉还,啊……我可怜的女儿啊……谁来救救她啊。”
“大娘,你别着急,我会写状纸,我也不收你钱,你起来慢慢说。”黄育芩半蹲着身体,将大娘搀扶起来。
大娘姓许,年轻时守寡,和自己捡来的女儿相依为命,眼见时局动荡,便忍痛经由掮客将自己的女儿许月白卖入富户家中帮佣。
后来许大娘听说自己的女儿在富户家中过得很不好,家里主人净将些粗重的活计交予她。这两日徐大娘从相熟之人处听闻许月白重病的消息,她便哭向富户王家探看许月白。
富户王家却坚持不许,只说许月白早已卖给王家,她与许月白不再相干。许大娘记得当年签订的契约并非死契,便想去求当年的掮客从中说情,放自己的女儿一条生路。
掮客是乡里年长望众之人,王家看在掮客的面上,或许能让她探视许月白。
许大娘找到当年的掮客家人,却被告知掮客去年已经离世。许大娘心急之下,取出所有的积蓄,想要将许月白赎回,可是王家收了银钱转头却不认了。
说到这里,许大娘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与女儿相依为命,眼见生活艰难,自己与她寡母孤女,若是被人挟持去了,都不知何处去寻,便狠狠心,将她送到王家,寻得庇护。”
黄育芩点点头,眼前的许大娘错信了那家人的人品,想不到竟然送羊入虎口了。
“王家的老太爷是我们这里德高望众的乡绅,自他作古之后,竟然不知他的家中开始没了王法。现在即便我去砸锅卖铁赎我的丫头也不能了。”许大娘说完,又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黄育芩连忙宽慰许大娘:“凭他高门大户,还能越过朝廷律法,人伦大义?我与你一道去会会这个王家!”
许大娘止住了眼泪,嘴唇哆嗦着:“你这样的年轻后生,怎么斗得过王家。”
“有我在,必然不让你们吃亏。”爽利的女声响起,围观的人群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站定在眼前的女子约摸不足二十岁,装扮干练,身着一副墨色软甲,墨色长发用红色缎带束在脑后,编成数十根麻花小辫垂直腰间,鬓角的碎发固定在耳后,露出的饱满的面部轮廓,正是宫中画师极为偏爱的福泽深厚的长相。
黄育芩有幸见过,画中仕女端坐在太师椅上,按照诰命夫人的品级装扮,端庄文雅,即便温柔微笑,眉宇间仍旧隐现端正严肃。
眼前这位女子神情活泼灵动,她“呸”地一声,光洁的脸上柳眉倒竖,形状姣好的朱唇开合:“王富户家欺人太甚,姑奶奶我看不得欺凌弱小。姑奶奶我现在就替你讨回公道!”
许大娘拾起空碗,递给黄育芩,再次以衣袖擦拭眼泪。
“你们信我啊。”女子见许大娘再度垂泪,转身报了十来个名字,十步开外的一支小队,被叫到名字的人一一出列。
黄育芩方才并未将眼前女子和不远处的队列联系在一起,观察他们的着装,竟然都是周明夷的手下,如此说来,这位女子便也是周明夷的下属了。
年轻女子一挥手,道:“带路吧。”
黄育芩眼见女子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消失在视线中,将视线移到手中的空碗上。周围的围观人群纷纷散去。
既然那么多人跟着,黄育芩倒不担心这位姑娘吃亏,夜里将这一段当做故事讲给周明夷听。
周明夷疲乏极了,间或回个只言片语。黄育芩也不恼,知道周明夷这些日子里既要操心粮食,又要担心朝廷派兵围剿,忙得脚不着地,黄育芩躺在床上,双臂交叉叠在脑后:“不知道现在事情解决了没有?”
屏风外的鼾声响了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