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亡虎案

她是真心高兴。方平能活下来了——虽然他一点死了。母亲知道他差一点死了吗?方平不问。他有一点不敢问,害怕母亲说她其实知道,又害怕她说不知道。她知道,那对他太残忍;她不知道,就对她太残忍。所以他不问。

母亲说:“你小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你也活不下来。方家那么多人都要么死了要么被发卖,全家上下几百口,跪在地上求那些官员,不要杀了他们,不要带走他们。我在中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想我也逃不掉。我只是个婢女,你只是个孩子。如果他们都不能自证清白,那我和你要怎么办?”她在晚风里说话像叹气,“说到底人命价贱……幸好老天还是有眼。”

老天还是有眼,方平捡回一条命来,一次,两次,许多次,与此同时方家离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又近了一步,街头巷尾传言天子要给这位救驾有功的少年人赐爵为侯,食邑千户,一时间变成一个新的传奇故事的主角,虎神娘娘在加官晋爵方面的威名则又添了一层。那些在私塾上过学的孩子们要过很久才能意识到拯救天子的天命之人当年为了两个鸡蛋替他们抄字帖,并且后来也替另一些更加声名显赫的人抄字帖。在这件事上定国公的世子和擎天城某个小官吏的儿子并没有差别。他们自己当局者迷地看不见,方平站在侧面,被迫当一个枢纽,永远地忘不掉。老天是否有眼?两者之间是否真的有差别?方平站在定国公府的窗前看那棵九皇子爬过的树上叶子簌簌辞柯,留一片干涸枯萎的黑,像没润开的墨。方家废宅里的树最后也都是这个下场。宅子被封了,没人打理,方平小时候站在天子开恩留给他们的偏院里看那些探进他家的纤细枝干上的叶子逐渐减少,变成一堆堆在墙角干枯的黄叶,在某次暴雨之后开始腐烂,一开始散发一种诡异的清香,很快转换为臭味。小翠姐在积水漏尽之后用扫帚把它们都扫出了院门。他们缓慢地抵达冬日。而等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那棵树上也没有再长新的枝桠。它沉默地在冬天莫名其妙地死了。

小翠姐说树没那么容易死,它们的根会自己扎到最深的地里寻找水。她说她以前还在村子里的时候——还没有因为她父亲犯罪而被没为官婢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村里人决定移走一棵被雷劈倒的老树的树桩。十几个壮丁挖了整整一个旬日,从村中挖到近一里外的河道,根系密布如网,紧紧地将半个村子环抱起来,如同一只手臂。她的母亲抱着她去看,里面最细的也有婴儿有人小指那么粗,小翠只觉得那是一窝蛇的干尸,骇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然后呢?”方平问她。

“那些根有的被劈成柴火烧了,有的被卖了。”小翠姐淡淡地说,“第二年我爹的事就出了。他们几个同村的人约定一起逃了徭役,好几户都被抓了。村口那个瞎老婆子说,都是因为坏了风水。”

那么也许方家的树也是坏了风水死的。总之那棵树死了,探进甄夫人母子院子里的那段细枝像骷髅的手臂,了无生气地低垂在墙头,不吉利过头,于是被甄夫人和小翠姐想办法一同清走了。剩下的树干就这样又矗立了两年,直到懿康长公主府邸扩建,要拆了方家的旧苑。人们来来往往,终于搬走了树的尸体,留下一片至今没有再修整的坑洼土地——长公主只占了一半,剩下一半至今只有小孩子在那里骑着竹马玩将军胜仗的游戏,有扮太祖的,也有扮那几位将军的,不知其中有没有三过天鸣峰的方康。方平没问过。甄夫人不许他和那些野孩子玩。他偶尔站在门边看,和现在没什么分别。

也许他真是不能闲下来的命——他但凡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就要胡思乱想了,越想,却越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想也没理由,愁也没理由,都没理由,满是无缘无故。

定国公楚恒下朝后往往过来要关照他病势如何,见他这副模样,就叹气,走过来拍一拍他的肩膀:“孩子,别想太多,都会好起来的——你看,你的病这不就快好了吗?”

“世伯。”方平转过头来,还要行礼,被定国公伸手拦住,笑道:“说过了让你在自己家里一样,也住了这么些时日了,怎么还在讲究这些 ?”方平不再说话,定国公于是又说:“我知道不让你想是不通情理,但有些事不必深究——你若是真心把我当伯父,就听我一句劝。”

方平认真看着他。

“天下有的事强求不来。”楚恒说,露出一抹苦笑,“该得的永远是该得的,推推不掉,求求不来,筹谋思虑再多也没有用,不如顺其自然。好了,你也别在窗边站着了,你伤筋动骨,秋风吹着又该病了,快让珊瑚她们把帘子放下来吧。”

等到方平病终于大好,已经到了腊月。冬天,还没下雪,天常阴着,湿宣纸一样糊在天上,间或漏出一个破损的洞,露出一轮白生生仿佛月亮的太阳。定国公府内人人裹上冬装,室室烧起暖炉来。与了无生气的天空截然相反,火反而蒸腾起一股人气。宫里来了内侍,说是陛下要开家宴,令定国公也要带上楚晔,又特别关照了方平:天子关心那几位后来找的大夫尽不尽心,让方公子也一并进宫去瞧一瞧。方平听了眼睛都亮,心想总可以见到五皇子,回头还要第二日午后临行前甄夫人提醒他:“陛下要你进宫,一定是要问你游猎的事——”甄夫人说,“平儿,你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失了礼数。”

倒是定国公在一旁安慰似地说:“夫人莫要多虑,今日我带着他去,一定好好地再把他送回您手里。”

甄夫人得了这样的承诺,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默默放儿子走了。方平跟着定国公上了马车,左等右等不见楚晔人影,又差小厮去找,过一会才看他过来,说是晰四公子也闹着要去,年纪小,哄不好,差点哭闹起来,现下珍珠珊瑚都去哄了才稍微收了声势。可惜鼻涕眼泪已经抹得大哥的狐裘看不得了,大公子便又去换新的。定国公听了气得拍腿太息:“这些小混账,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听话。”

方平不知道他在骂哪一个,也不好置喙,只有装作没听见,仍旧从车窗的帘子缝隙往外看。楚晔不多时和珊瑚说笑着往这边来,见到马车就又收敛了颜色,不笑了,摆摆手把珊瑚又哄回府内,独自向前走了几步,让侍从掀开帘子,矮身上了车,坐在他父亲对面、方平旁边,将手里的暖炉塞进了方平怀里。方平骇了一跳,想退回去,楚晔在他耳边说:“你别推呀,我不怕冷,你病刚好,还是热着点。”

方平无可奈何,接住了。

定国公说:“你不要总和珊瑚珍珠她们闹。”

“我没闹。”楚晔答,“聊天罢了。”

“把她们心都聊得不知怎样了。”定国公说,“你能护她们一辈子?”

“我怎么不能护她们?”楚晔说。

定国公瞪了他一眼,楚晔抿抿嘴,不再说话了。方平不愿让人觉得自己爱听别人家事,只好继续向外看。马车动了,高头大马低低嘶鸣一声,马蹄踏着路面声音清脆,帘外珊瑚还站在府门里,隔着一层门槛,目送他们越走越远。他收回目光,越发地有一种奇妙的不安在四肢百骸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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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天城旧事拾遗
连载中7psychopat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