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平咬住嘴唇。宁王回答自己的问题:“这不公平。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不公平。可是三哥和那些人还是要逼着我对她下跪磕头,喊她母亲,又逼着她答应。她才十八岁,刚嫁到大齐,连齐人的话都说不好,被那些人吓得瑟瑟发抖。我还记得呢。我记得好清楚。这不公平。”他又说了一遍,闭上眼睛,“这不公平。但是我更过分。”他说,“第二天徐老过来问我,要不要去见我娘最后一面,我说……”
方平为了他而劝说:“不要说了。”
燕琏瞥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微笑:“我对他说,我娘是卫夫人,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我连我娘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殿下。”方平说,“别说了。”
“我理解你为什么不想来,阿平。”燕琏说,“我们是一样的人。既然告别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如不告别。”
方平说不了任何别的:“我还是来了,殿下。”
燕琏缓之又缓地垂下了眼睛。
“是啊。”他说,“你还是来了。”
刚一过完年,燕琏封王的仪式和饯行的典礼就一并来了。陛下亲自带着新任的太子和文武百官到了城外,向他全副武装的五儿子和随行的定国公世子敬酒。浅灰色天空下两列大齐黑底金字军旗迎风招展,右首写齐,左首书宁,中间跪着的是新王的亲兵。马匹驯顺地一同接受审视。方平目之所及只有枣红马、栗色马和黑马。没有追云驹。它被留下了,还在御苑里。如同他一样。
陛下举起金杯,开始念诵祝词。第一句祭祷天与地,第二句祈求龙女保佑,第三句上告列祖列宗,体内流着他们鲜血的后裔即将又像他们一样跨上战马。他忘了告诉顾小鸾。方平在一旁默默想到,几乎立刻被这个念头骇住。而天子面不改色地念着他已经准备好了的话,吉祥话,天子也要向他天上的父亲溜须拍马。不用告诉顾小鸾。这个想法在方平的脑海里盘桓不去。他谁都告诉了,却没有告诉顾小鸾,那个穿红裙子弹古琴的女人。他们忘了她了。他们忘了告诉她她儿子的去向。方平仿佛听见这些问话声,在他耳朵里嘈杂而震耳欲聋,直到祝词结束。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天子将第一杯酒倒到地上。礼官接过金杯,再次斟满,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尔后太子上前一步,从腰间掏出一把鞘上镶着玉石的金匕首,划破自己掌心。血水融进酒水,燕琮从礼官手中接过了酒,走到了自己的弟弟面前。
“宁王,”燕琮说,“喝吧。”
宁王抬起了头。
“父皇不愿流血,只好让儿子流。“燕琮一笑,高高在上,毫无同情与怜悯之心,“喝吧,弟弟,该出发了。”
燕琏慢慢地支起了上半身,接过了杯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兄长。两个人四目相对,太子几乎要笑出声了,燕琏少有地没有笑,面沉如水,扬起头颅,将金杯中的血和酒一饮而尽,残存的淡红色酒液顺着他的下巴落下去,像粉珊瑚。太子满意地一挑眉,不再笑了,转过身来:“礼成——”
礼官也跟着喊起来:“礼成——”
乐官们奏齐雅乐,和他们祭天那天似乎别无二致。宁王和楚晔领着他们的士兵们拜谢了天子与太子,跨上马背,士兵们列队看着他们的长官从队伍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才也转过身去,向与擎天城截然相反的方向行进,庄严肃穆似乎永远不要再回来。马蹄声与踏步声震颤天地,从天边乌云中摇下纷纷攘攘雪粒。方平对自己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边境被北狄人骚扰不是一次两次。陛下只是想给燕琏一个锻炼的机会,不离开皇城五皇子就什么也做不成。他欲说服自己,然很快以失败告终,一时眼前好似只剩下从天上飘下来逐渐变大的雪花遮隐住军队离开的踪迹。那句谶语是对的。他意识到,下雪了,就该送燕琏走了。
他和定国公一同乘马车回到定国公府的时候雪已经大到在地上铺了寸许,到傍晚时便已经差不多没到小腿。方平和小翠扶着母亲小心地跋涉着去会饮厅和定国公一起用晚膳。那天晚上的菜里特意有几个鸡蛋。珍珠说这是楚晔特意嘱咐了说方平爱吃的。方平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转头去看这负责侍候他们用膳的少女。而珍珠试图低垂下头以便挡住的脸色透着一种没有血色的苍白——令人看不出她究竟有没有哭过。
那天方平唯一确凿知道哭了的人是楚晴。楚家的女公子自从得知父亲根本没办法带她去给大哥送行之后就闷闷不乐,不肯吃饭,终于在入夜之后大哭起来。她的孪生弟弟劝了也没有用,方平去哄也没有用,而定国公压根没有去哄她。他吃完饭就去了祠堂,和他死了的唯一的妻子的幽灵对话。留下方平和楚昭,楚晴攥着楚晔送给她的那个翎子做的吊坠不肯松手:“为什么非要是我哥哥呢!”实际上方平说不清她的语气究竟是自矜自傲还是怨天尤人——但珊瑚陪着她一起哭了。她们两个坐在床上,抱在一起,像一对姐妹。方平只能过去拍她们的肩膀,换来楚昭在一旁默默的审视。
他始终不明白楚昭那时的眼神作何含义。也许没有含义。而楚晴据说在此后数年间又对着刘长恩和九皇子说过同样的话。为什么非要是我哥哥呢!二人对这句话的回应不尽相同。刘长恩同样想去西北,但他的父亲大将军不肯答应。他的大哥刘延做了安州的太守,去年秋狩结束后已经赴任,他就得留在皇城;而对于九皇子则是另一码事。燕珂二十岁那一年会去找到已经登基的燕琮,请求二哥将他也送到战场。但那说到底也是很多年后的事了。方平看着身边哭泣的楚晴,感到无边无际之孤独寂寞稳健地向他拥过来。雪在窗外似乎无有止歇般不停地坠到地上,失去其形,悄无声息,寂静可怖。
第二天嘉安郡主与刘长恩的婚事就这样也在大雪之中迎来了盛大开场。良辰吉日紧紧地挤在那几天之间,百姓们没有机会去看陛下送别儿子,至少走出房门就能在摩肩擦踵之间一睹谨太妃嫁女的排场。送嫁的队伍从谨王府出发,沿着擎天城中轴线的凌云街一路向前,按照大齐出嫁郡主的规格在城中绕行一周,最后送往刘府。不少人踮起脚尖拼命向前,也只看见了抬着成箱嫁妆的仆役们。人人都穿红色,在雪里艰难跋涉,很快连带着一切都溅上泥点子。八朝老人那天值班,没有见到这种热闹。他有一个休沐的同僚恰好去看了,回来告诉他,那个箱子有半人那么高,简直能把新娘子都塞进去。八朝老人问:“那新娘呢?”同僚说:“没看见。唉,想来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新娘子么,都一个样。”
大喜就像是游街。人们其实不在乎游的是谁嫁的是谁,主要是要看热闹和气派,能见到新嫁娘最好——证明了他们本人的见多识广——不能见到也无所谓,他们已经有了能对着她的仪仗发表评论的资格。人们口耳相传嘉安郡主出嫁的阵仗是最大最好的,简直比得上当年大公主出塞。好在哪里?好在热闹。和把方家的儿子们都斩首示众的时候一样热闹。
而公主本人怎么想则不怎么重要了。就像也没人关心被砍头的犯人。她安静地坐着,被她的堂兄送进刘家的宅院,在二十个陪嫁的婢女簇拥下和刘长恩拜堂然后在婚房里等外面的宴席结束。那天晚上刘府里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恒王的儿子们、方平、乔礼、宣岷、郑勉,还有几乎所有刘炯提携的官员们,甚至太子也遣了人来贺喜,送了一枝丈许高的南海珊瑚树。屋外大雪纷飞,屋内赤红如火,人们喝很多酒,敬很多酒,宣岷弹了一曲《白首辞》,新郎官笑得合不拢嘴,脸上一片飞红,半是羞赧半是醉,最后要几个人一齐扶着才能进洞房。刘炯看着儿子扭捏青涩模样抚掌大笑,好像也想起自己少年时,平素权倾朝野生人死人的大将军少有露出一丝舐犊的柔情。府中一派欣欣向荣景象。乔礼望着新郎被人搀扶离开的背影,借着酒劲,不顾方平和郑勉的劝阻,兀自抓住刘续,吟了一支乐府,向他庆贺他弟弟的婚姻:凤兮凰兮,何得于飞?邀日月以为鉴兮,指天地而誓盟;结同心之永好兮,游千秋之与共。沧海为竭,山陵可崩,有此佳人,来与君从!
这支乐府第二天就作为世家公子们的风雅证据和着雪花传遍了擎天城,与之同来的还有刘长恩夫妇琴瑟和谐的故事。据说刘长恩那夜原本已经不甚清醒,掀起新娘盖头时却忽然不动了,轻轻将那金丝滚边的红绸揭下,便又坐回了原处。嘉安郡主不解其意,小心翼翼问道:“郎君何也?”
刘长恩替她将因为被摆弄头饰而有些歪斜了的步摇重又插好,看着她秋水一般的眼睛,不由得轻声答曰:“失魂落魄耳!”
这段令人津津乐道的佳话之余,一些残文所载那是擎天城近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我不是天象的博士,也无去太常寺麻烦天文令的想法——我与高桓都和他们几位不算融洽——对此只好姑妄听之。总之端文二十七年正月里足足一个旬日没有太阳从东方升起,冻死许多不在擎天城里衣不蔽体的人,残留下些许瑞雪兆丰年之幻想,足够好听,不足以在天子心中留下太多印象。离收成的时候太远,一切都还说不准。更近的麻烦是方平的封侯。封邑之事大多处理好了,要给他分一处新邸的问题却还没解决,不化的积雪则又给大大小小官员们平添烦恼,待一切尘埃落定就已经拖到了二月中。方平和母亲拜别定国公,搬入永龄侯府。我猜测期间应该还发生了别的事。但八朝老人没告诉我。“永龄侯没告诉我。”老人家用他那泰然语气对我道,“想必不是什么大事。抑或他不想说,我觉得也情有可原。”
“他为什么不想说?”我随口问,“这不是对他来说的好事吗?”
八朝老人抿了口茶水,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矍铄的狡黠望向我,摇了摇头。
我其实懂他的意思,在注定惨淡收场的故事之中,络绎不绝的不幸之间,愈是显得该令人快乐的事就愈令人不想提起,乃至于容易令人忘记,如同我也忘了我继承景侯时的场景——陛下赏的金银珠宝也比不过我死了的爹和故作泼辣的娘,想来方平也是如此。但我还是决定装傻,以显得我这个人单纯一些。八朝老人见我不说话,带着老人家看小孩子才有的怜惜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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