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郑公茫然侧目。那谋士又道:“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这事传出去一则动摇军心,二则……”他压低了声音,伸手朝天轻轻一指,“那位对咱们殿下有所怀疑并非一日两日的事,现在若是贸然行动,恐怕反会招惹是非啊。”
郑公闻言默然,啧了一声,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并没有发出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于是天子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宁王的耳中,衍生出成千上万的稗官野史,其中不乏有人宣称,如果当时宁王能够接到消息赶回擎天城,恭帝就会把皇位传给他。但另一些记载则会断言这全是无稽之谈,那时候陛下最爱召见的人就是太子和定国公,他成夜成夜地把他们叫进他卧病修养的行宫,全然不顾太子还有监国的重任。他们聊了什么没人知道,我很恶毒地猜测其实无非是拉家常。谁也不信恭帝能留下什么锦囊妙计,而他们又恰恰是他自以为青春年华的见证人。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讲除了回味过去,没有什么能做。天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最终驾崩在端文三十年的腊月二十,终年五十八,仅差十天就能见到新一年春天的太阳。
在他陷入临死前的昏沉之前曾违反旧例召见过当时理应正在守孝的方平。洎废太子死后便从来只在宫城内活动的徐老破天荒骑着一匹快马冒雪赶到了永龄侯的草庐,深绛色斗篷与少年人身上白麻布几乎被雪覆成同样颜色。方平错愕看着他,甚至忘了接旨,只在数九寒风中茫然站着,看着徐老从袖子里抖开一张黄绢,念了两句,咬咬牙冲过来,一手捉住方平的袖子,塞过去一个包袱:“陛下要见你,不要披麻戴孝进去,换上这身。快,马上!莫要迟了!”
方平拆开包裹,里面是那件水一样绣着竹叶暗纹的旧衣。母亲给他的。甄夫人。这件衣服太久不见,他一瞬间几乎落下泪来。然而徐老还在焦急催促:“若是迟了,就是抗旨不尊啊,永龄侯!咱们俩都得掉脑袋!”
于是方平不得不换上那件衣服进宫面圣。风雪交加中的显元殿一切都是无声的。没有忙碌的宫人,没有进出的近臣,方平看惯了的森严华丽的宫殿僵硬地矗立着,窗内闪烁如豆灯光也暖不了那铁灰色的天,比往日更遥远辽阔、更有无边无际的肃杀。一切死一般静止在昏暗中,其上只有雪在飘落风在呼啸,然而雪和风不停,就是没有尽头也没有起始,说到底仍旧是停滞的。方平跟着徐老沿着漫长宫道快步向前,脚步在积雪上留不下声音。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中间也不过是一片雪——进了这混沌世界,就没了踪影。
到进了殿内才有暧昧的光从帘幕后柔和地亮起。那个方平见过的宫女如今已经是宫嫔,跪在陛下榻前侍药,方平恍然了一刻才认出她的脸。她却不认识他了,只见他们来了,低声对陛下说了一句什么,原本萎顿在层层锦绣里披头散发的燕通闻声睁开了眼睛。一片惨白的皱纹之中裂开了缝隙,露出浑浊的伴着血丝的眼白与发灰的眼仁,好像也很快要混杂到一起去。方平惊骇于他老得如此之快……整个人似乎都小了,是一层一层的褶皱,一层一层干枯的皮肉裹着骨头,又渗出黏腻的油脂。他颤抖着跪下去,比在他母亲病榻前跪着的时候更有一种面临死的恐惧。人与人的死是不一样的。帝王的死与他母亲的死截然不同,并没有那种虚无的安详,相反,太多了,他能感觉到什么东西随着天子的手向着他攀过来……方平说不清楚,但听见天子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 “你是真像燕珏。他像他阿娘,你呢,又很像你的姑姑……”
他气息不畅,每一个字的最后一个音节都吞进去了一点,似乎令人毛骨悚然。方平全然不觉,听到姑姑二字,便只顾着追寻下文。天子又说:“你这件衣服也是他的……朕还记得,是出事之前,让宫灯给燎了,听说你娘善缝补,就让你大哥拿回去了……后来就出事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真像呀,你是真的像方家的人……”
方平不做声,只跪着。天子的手从他的手臂摸索着到了肩膀,最终落在脸颊上,触感似有似无,浓重的药味和灰尘味却萦绕不去,随着动作起伏。他这样待了很久,吐出一口浊气:“你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吧,取字了没有?”
方平摇头:“臣……母丧未过,长辈离世,还没有来得及取字。”
“那朕送你一个表字,好不好?”陛下轻声道,“你父亲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字,对朕说是要祈求我大齐天下太……”他骤然咳嗽起来。方平连忙去扶,惊觉天子身上竟然滚烫,想要收回手,又忍住,只听见天子又说:“天下太平,大治之世,这是你父亲遗愿,也是朕之所愿……不妨便叫延治……”他越说越模糊……方平一句话不说,僵在原地,好像也和显元殿一样在风雪中失去了过去现在与将来,甚至没有发现天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声音闭上眼睛重新陷入了昏睡。他这么待了很久,直到那个宫嫔又叫他。
“永龄侯,”她说,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没有那么惴惴不安,“陛下要歇息了——您回去吧。”
永龄侯自那之后平添了一个新字叫做延治。定国公听完来龙去脉之后眉头紧蹙,想要让他改掉,然而那时陛下已经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无人有心再去违抗他的意愿,既没有机会争论,也害怕倘若稍有不慎,就要落得一个加重天子病情的罪名。于是也唯有默默承担下来。定国公本意是待事情稍稍明朗,再另找个由头改掉——他是见识过当年旧事的人,无法不以为这是件不吉利的事。方平反而不说话,任由他怎么问,也没有答复,很久之后才低声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敢违抗。”
他也不想违抗。他天然地像那死了的太子,他们身上都流着方家人的血……方平除了接受它没有别的办法。这也是他母亲的愿望。要他做个堂堂正正不辱没门楣的人,不辱没他的姓氏,也不辱没她。因此如今他也只能接受天子对他的安排——这是忠诚,也是恭帝相信方氏清白的唯一证明。他要这个孩子带着死者们的理想活下去,本身就澄清了一件事:他原是不相信那些死者有罪的。方平因此而感到一阵解脱,仿佛那个困扰了他那样久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她的父亲是一个好人吗?是的,他是一个好人……天子用他那死气沉沉地声音在方平的耳边宣告,他是个好人,而你也确实是他的儿子。这是天子的恩赐。方平并不相信天子有什么伟力,任何人看见恭帝躺在病榻上的模样都不会对此再起幻想,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在那永恒的冰冷的宫殿里这句话就像一旁燃烧着的宫灯那样灼人……他时时回忆那温度,然后才能确信自己没有被那汹涌而来的死吞没。而定国公知道他的回答也只能长叹一声。
而定国公终究没有机会再和天子商讨关于这个名字的问题。腊月二十的晚上太子和刘皇后眼含热泪出了寝宫,宣布天子驾崩的钟声在擎天城的夜间响起。雪还没有化,正好昭示了全城的缟素。
照旧例停灵七日之后燕琮亲自步行送大行皇帝灵柩出城,在业已建好的陵墓前指天为誓,许下自己必然要继承父亲遗志、做孝子明君的诺言,并于新的一年元日继位为帝,改元广仁。广仁元年的日光下端文三十年残留的冰雪不得不消融,人们隐约见到变动的前奏。至少对于方平来讲是一件好事。他接到调令,从守孝的草庐中搬了出来,改任虎贲中郎将,据说也是先帝的意思,要让他接他父亲和长兄都曾做过的位子,约莫是个有兵权的,然而天子倚重舅舅,在宫中禁军统兵最多、说得上话的,还是隶属大将军治下的诸校尉。刘炯长子已然外出到江州赴任,刘续和刘长恩就被留在了父亲麾下,分领北苑、南宫两路禁军。原本的北苑校尉张渝倒是升官,成了个前将军,方平还去给张象道喜。张象听了,又把一把鱼食浑撒进水池里,不知与谁怄气:“有什么好恭喜的,不知道让他做什么呢。”
还在八皇子府里做文学掾的乔礼听说,一边斟酒一边跟他开玩笑:“你这几年茅草房,换来一朝官运亨通,现在是比我好多了。”
方平回来,乔礼做朋友的,自然要请他来府上小酌,酒是好酒,乔太傅珍藏的十年佳酿,琥珀色,比宣岷那次在牢里请方平喝的好酒有过之而无不及。方平知道自己定然不胜酒力,只敢小口地抿,乔礼放下手中白玉杯,指着他笑道:“你这样喝,好酒都给你糟践了,老头子知道了要骂我。”
“喝多了我受不住。”
“多练练就好了。”乔礼说着又伸筷子搛起一颗腌过的鹌鹑蛋来,正要吃,想起来什么,又放进方平盘子里。方平看他这样子,心里想他恐怕是已经醉了,还未开口,乔礼仿佛猜透他想什么,莫名其妙少有地坚持己见起来:“你不要和我客气,我记得你最爱吃蛋。伯昀还嘱咐过我这件事……”
方平时至今日听了仍旧得想一下才能反应过来伯昀是楚晔的字,想到两位朋友还远在天边,不由得叹了口气,也就没再和乔礼争辩。两个人算是久别重逢,本应有说不完的话,这时候却又好像各怀心事,说也说不出,只好抬头望月。
很久之后才听见乔礼说:“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方平没搭话。乔礼又低下头,自言自语般叹息:“伯昀和宁王也不回来。他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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