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说到底是禁不起人提,两个人说起后不多时就传来了西北大捷的消息。北狄人诸部一统,老可汗之子登上汗位,遣使入贡称臣,奉泰和公主还朝。宁王洎此得诏回京,天子设大宴迎他凯旋。方平没去。虎贲军戍守宫城,脱不开身。他本来也不喜欢热闹,在供他们休憩的阁中兀自坐着,手里捧着一卷兵书,读得心不在焉。外头通明灯火连同值夜甲士们的声音一并从门缝里漏进来,和那日无声无止的宫城截然相反,都是在说今天热闹,陛下和宁王或许真是兄弟情深。街头巷陌一向传天家不和,都是暗暗的,这时候正好是证明从无此事的好机会,自然要弄得热闹些。另有人促狭地笑:“可惜咱们是没看见泰和公主的尊容。”
照大齐朝一向的规定,能在虎贲谋得一职的多数是些家底本就丰厚的良家子弟,说起这些话来和寻常纨绔没什么两样,方平自幼不善和这些人打交道,听着更看不下去手里的书,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打断他们,又听见有人大声说:“刘校尉来了!”虎贲军的人立刻噤了声,蓄势待发。他们不归大将军管,对刘炯手下的兵士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方平抬起头,室内灯光微微一闪,刘长恩毫不在意地推门进来,道:“果然你是还在。”
方平说:“你怎么来了?”
“北苑那边什么都看不见,我吹了大半夜的冷风,想找人说说话。”
方平把他让进来,他两个关系奇异的不算差,半是因为楚晔走后刘长恩功夫是他们七公子中最好,先帝叫他也多照拂照拂楚晔一双弟妹的骑射功夫——定国公到底老了,不像他们年轻人那样能够跑马——一来二去和楚晴楚昭相熟了,自然而然波及到和方平的关系;另一半是先前李姝案刘长恩为了方平和父亲吵架,方平难免感激他的仗义执言。刘长恩一向全无心肝不懂得避嫌,只当他是个同窗,更不觉得二人关系亲近有什么不妥,也就这样相处下来。他两个面对面坐着,桌上的小灯和窗外的灯光比起来不值一提,倒映出些飘忽的阴影。刘长恩笑道:“今天这灯也太亮了,你没看到,我来的时候抬头一望,天上月亮都给映得没光了。”
方平一愣:“有月亮?”
“有啊。”刘长恩说,“今儿是十五……我还以为你会记日子呢。”
“我是总忘了十五有月亮圆。”
“你总想别的。”刘长恩又大笑起来,“以前在宫学的时候就是,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喔,不过你那几个好朋友应该能知道吧?”
方平没接茬,只把话题岔开了:“大将军怎么没带你去赴宴?”
“我自己不想去。”刘长恩说,“他们应酬来,应酬去,很烦。我和宁王又不熟——楚晔也没回来。”
楚大公子如今还留在西北处理那边交接的公事。据说他出人意表地与那些北狄人相处得颇好,已然打成了一片。朝廷上风言风语这“不成体统”,但一想到楚晔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有过在宫里追着吉正殴打的传闻便也没了声息。毕竟是定国公家的公子了,做出什么事来也不足为奇。大齐的臣子们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就失去一点责任心。用现在的话来讲是没有危机的预备——不像我们的天子永远在忧心若是有人阴谋造反该如何是好。方平自然也没有想那么多,不过却是出于不同的缘由:他是无暇去想,楚晔在做什么是这个朝廷里最不需要忧心的一部分。
他说:“也许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刘长恩说:“上次楚晴还和我说,怎么就非得是她哥哥去前线。”
方平说:“她们那个年纪都爱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她说的也没错。”刘长恩耸肩,“我倒是想去呢,老爹也不许,难怪比不过她哥哥。”
方平在他短短的一句话间还没有想通楚晴原本的意思应该是什么。然而一层隐约的落寞已经蔓上刘长恩的脸,他转头看窗外,灯火远端的光把脸照得没有起伏的白,衬出不该有的萧瑟,好像诡异:他们难道不是正有着一腔抱负准备施展么?为什么此刻又好像早已知道结果提前注定一般只觉得了无意趣?令人无从说清。而也许楚晴也不过是在想念她的哥哥罢了,没有那样多的弦外之音。
方平说:“去了也不一定是好事。”
“是啊——”刘长恩翘起二郎腿,若有所思般地说,“算了,要是有人给我摆这么大一场宴会,不是好事我也认了。”
那个小内侍便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外头几个卫兵困顿着指给方平那一张生面孔,怯生生,应当不是常在刘太后面前来去的那几个人。方平看向刘长恩,怕是刘家的人找来,刘长恩也摇头,扬了扬下巴,正要兴师问罪似地问,听见那内侍说:“方中郎将,殿下唤我来找您。”
方平又看刘长恩,长恩浑然不觉,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好在他没多问是哪一位殿下,省了一番口舌。方平跟着那小内侍出去,宫中灯还大亮着,应当是宴会还没有散席。他们两个沿着宫殿边缘,不走大路,躲避着卫士转进了夹道,两侧高墙的影子立刻将四下压得暗下去泰半,直到又穿过这夹道的大部,光才又从墙的尽头漫出来,亮得好像刺眼,轻浮地从另一个世界般的繁华中漫出来……方平在阴影里蹙起眉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那内侍有些不解地转头来看他,正要开口解释,不远处另一边的暗中便传来一声轻笑:“是我找你。”
方平蓦地站直了身子:“五殿下!”
“你可别也扑过来。”燕琏忍着笑,佯装要后退,把方平另一句还没说出口的话给顶了回去,“燕珂刚刚差点儿把我腰弄闪了。”
方平不说话,甚至也没有动,在一种莫名的久别重逢的怅然中静止。他不是没想过他们两个再相见会是什么境况,或哭或笑,总该是激动的,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要说出来,然而当真面对面,却只看着他,竟然又有些情更怯,不知在害怕些什么——他站在阴影里,是变了吗?那些风霜雨雪有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疤痕?还是他只是没那么想见到自己?方平全不知在想些什么,毫无头绪也没有道理,僵在原地。
燕琏向前走了一步,在宫殿耀眼的辉光下一切豁然开朗,朦胧消散,天子的威仪把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残忍刺眼的轮廓浮现出来,不留幻想的余地。方平从自己那梦魇般惴惴的臆想中清醒,发觉他无非是瘦了,脸比以前窄,显得没那么像他父亲的圆脸,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锋锐,衬出他的高鼻梁和剑眉更英俊也更显眼,现在说是卫夫人亲生的儿子或许也不会有人再怀疑……算好事吗?方平一边想到这个,另一边又想到他肩却是宽了,个子也高,自己从前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要抬头看他……还是从前并不需要抬头看他?也说不准了。刘长恩倒是一直的矮……他几乎是一刹就想了这么多,然而却想不好该说什么,又怎样形容这些变化。倒还是燕琏先开口:“其实还晒黑了,这里看不清楚——你瘦了。”
方平讪笑——不知在心虚些什么:“我倒没觉得。”
“这种事一向自己难觉出来。”
方平说:“你也瘦了。”
燕琏“嗯”了一声,又笑着说:“我是精干了。”
方平想要再故作轻松地嘲弄几句,然而他终究不是那样轻描淡写的人,终于说是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宁王走过来用力地抱住了方平的肩膀,他的影子又遮住了那夜色下无边无际的光……无数阴暗的无法言说的离愁别绪又随着这一点接触如同缫丝一般被从方平想要封存的心中被细密抽出来,说不出口然而盘桓不去。他不曾见过的塞北的风和宫城里的霜雪一齐呼啸,把冻在原地,他忽然不舍得挪开了,好像如果自己再放手宁王就又要离开,留他一个人在这不属于他的地方空耗。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方平毛骨悚然地想,是这样的,他是害怕他们留他一个人,但他又不能说话留住他们。他有什么资格说呢?他只是一个罪臣的孩子,他要用尽全力去证明自己没有罪……而这些人真的能为他留下来吗?
过了很久之后他僵硬道:“你要是早回来就好了。”
两个人谁都没提关于在北边或是方平母亲的话,不提就好像那些事都没发生过,就这么抱着站了一会,方平才感到些许尴尬,又慌张站回原地,宁王什么都没说,只看着他。方平恍然间回忆起自己刚见到他时究竟在讶然些什么,又拉住燕琏的袖子:“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给你办庆功宴呢么?”
“我说我坐得闷了,出来透透气,等他们想起我了我再回去。”宁王说,“我在的时候大家都不方便。”
他们都是多余的人。方平听到这话反而意外地放心,感到一切不至于面目全非。他这么想着,攥紧燕琏的袖口。比过去的袖子花纹更繁复,更磨人,却更有被握住的实感。
“你们两个就没说别的?”乔礼后来知道此事之后大为诧异,“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得——说一阵子呢……”他声音小下去,“也对,一肚子话那么一时半会要讲,恐怕也讲不出……他没提伯昀?”不等方平回答,便自问自答歉然道,“啊……是我唐突了,他没主动提,你也不好问——要是真有什么事,定国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延治?”乔礼殷殷地看向方平,似乎要他的回答才能放心。方平一哽,点头。乔礼又问:“那他也没说泰和公主的事?”
“公主?”
“八殿下说,泰和公主只露了一面,就被人扶进内殿了。”
“没出席宴席么?”
乔礼摇头:“说是公主倦了,应付不过来这样多的人。”
方平蹙起眉。
乔礼叹了口气,继续道:“宴席散了后八殿下进去找人,宫里掌事的宫女和内侍只说是公主已经歇了,他走时听说陛下和永王吵起来了,去仪鸾殿让吉正请太后发话才好。”
“吵什么?”
乔礼说:“我怎么知道……左右不是我能管的事。就是觉得泰和公主可怜……她去和亲的时候那么年轻,那北狄汗都是个老头子了,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乱哄哄的事……” 他垂下眼睛,连带着说话气力都少了大半,“那日子我肯定是过不下去,不知她怎么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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