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历来宫禁不严,他家中四个姐姐,长姐和二姐与公主近乎同龄,未婚配时常带着三姐四姐走动宫闱之间,情感哪怕称不上多么深刻,难免惦念彼此境况如何。乔礼虽是得宠的老来子,乔太傅也只是看中传宗接代,除了读书多不管他,到头来仍旧夫人们、姐姐们一并抚养长大,耳濡目染下对她多有几分没来由的亲切。何况自从他四个姐姐出嫁后,除了嫁与大鸿胪的二姐乔昭德尚且留在京中,其余三个姐姐皆随丈夫在镇,天南地北,一年不能见上一面。此时知道泰和受到多少磨难,又想到姐姐们如今也不知道境遇几何,更是不可能放心。方平思及此处,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恐怕也没得可以安慰,想了想,也只好说:“要不然托八殿下多问问?他人好,肯定帮忙。再要不然还有五殿下……” 他说到这又住嘴了。燕琏此次被召回来,究竟是什么原因还未可知,托他多问,是给人添麻烦。
然而这个念头始终萦绕在他脑海,过了一旬日也没有随风而去。宁王照旧在宫廷里出入,和方平见面也只是点一点头就权当招呼。有那么几次他站在宫门口,心中不由得想难道先前他们的亲密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为母亲守孝的草庐四面漏风,太寒冷,就招来他胡思乱想他们先前的关系,把它美化成它根本不是的样子,不至于太可怜。真奇怪。燕琏倘若不回来,他可能永远不会怀疑那份记忆的真假……而燕琏一旦回来,哪怕什么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做,就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一个怀疑的影子,让他忍不住想,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信他们之间有多么身后的关系。他宁愿那是一厢情愿,也害怕从燕琏那里得不到他想要的回应。很难说清他到底是怀疑自己,还是只是在暗地里把责任推到燕琏身上:万一燕琏变了怎么办?他好奇那些宫廷秘辛,兴许说到底也无非想找一个能解释这些的原因。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另一场风波正在宫廷中酝酿。然而我们后世人很轻松就能意识到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北狄新任可汗的弟弟同时以来使的名义护送公主回到京城,带来的远不止北狄与大齐修好的消息。北狄可汗希望再多求娶一位宗女,与燕氏再结姻亲。这件事在我们读书的年代一向是策论的一大难题,太学里每个博士的看法都不一样,有说是称臣的表现的,也有说是我朝的耻辱的,倒没人在意和亲的公主们怎么想——毕竟她们都死了,少有的记载中对此多持抗拒态度,令支持“耻辱”一论的书生们颇为自得,殊不知这抗拒面子上是只能为了我朝的脸面,里子上有多少对着天子而非北狄的人的嗔怪就难以说清。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件事比在我们手中还要棘手:就在使节告退、天子召来近臣预备商讨此事的时候,泰和公主仅着单衣,挣脱了徐老和吉正的阻拦,狂奔进了宣政殿。
群臣们目瞪口呆地在吉正骤然停下的呼唤中看着公主赤足踩上厚重的地毯,在庄严幽深的宫殿中如入无人之境,苍白的丝绸广袖擎天城附近栖息的某种候鸟的羽翼一般舒展开,擦着他们的脸颊掠过,随着一阵无声的微风滑向天子的御座,直到下摆化为一层薄雪覆盖上天子描金的漆黑衮服。她跌跌撞撞地在燕琮的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兄长,脸上显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空无神色——她如今也该有近四十岁,脸上并不缺少风霜的痕迹,但披散的头发下黑得不近人情的眼睛和血色的嘴唇模糊了她的年岁,她看上去极成熟,又极年轻,仿佛一个跳出生老病死轮回的仙人,冷漠又奇怪地审视着面前**凡胎的男人。她这样看了很久,忽然开口,语气是任性的少女:“我哥哥呢?”
天子瞪着她,没有说话。
“我哥哥呢?”公主的声音陡峭似冰雪未融的山峰,“你是谁,怎么坐在我父皇的位子上?”她转过头,扫视周围的臣子,伸出手,指着他们,大声说,“你们怎么不说话!你们说话呀?你们给本宫说话呀!”
没人敢动。他们无一例外地被一种恐怖震慑住……公主愤怒地向前走了几步,步伐趔趄。她疯了。人们看着这步子不约而同地想到。而公主浑然不觉,她转动脖颈,目光再一次冷酷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终于变成尖锐的斥责声: “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本宫?本宫这就去告诉太子大哥——我哥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想要离开,然而走向门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应当去哪里,余光瞥见那些人仍在恐慌而惊诧地看着她。没有人动。没有人站起来解释她应当去哪。没有人像以前那样在她身边温顺地跪下来请求她的原谅。士大夫的面孔僵硬单调如面具。公主惊慌失措剧烈地呼吸着,在这些人的注视下愈发狂乱地想要找到一个出口。终于有人壮着胆子站起来想要拉住她,手碰到公主袖子的一刹,泰和公主如同被火焰燎伤了手臂一样剧烈地挣扎着向后退去。
“滚!”她忍无可忍地尖叫,声音凄厉,“给本宫滚开!”说着慌不择路地伸出手去拉立在一旁的铜铸的宫人回首状的宫灯——事后说起来没人知道公主那时候在想什么,他们也不可能知道了。那脸上带笑的黄铜女人咣地被碰倒在地上,沉重而凄烈。灯油漫出来,火焰在灯芯上最后晃了晃,轰的一声,烧成了一片火的湖。
朝堂上一霎时陷入了混乱。公主跌倒在地上,原本愣在一旁的宁王看着那火舌离她的袖子越来越近,终于回过神,慌忙将她拉了起来。公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他的眼神和看火一样都只有恐惧。也许她认出他来了——不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而是北狄人战争结束的那一晚骑着高头大马、满身血污的可怕凶手……她被吓住了,眼泪如泉水般不加节制地涌出来。群臣们在她的背景里嚷着“护驾”和“走水了”,像是进了黄鼠狼的鸡窝里的鸡崽们一样尖叫着挤来挤去。笏板、玉带、玉佩,什么东西都有掉的。还有人的冠歪了,来不及正,斜斜地挂在发髻上。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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