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朝老人脸上笑出一千条和蔼亲切的沟壑:“大人找草民有什么事吗?”
我在他对面落座,那个小童站在他不知道几代曾祖的后面,还在望我,像是看个他不懂的奇形怪状怪物:他要是真的这么认为倒也没错,但洞察得太清楚,让我又觉得不舒服。我微微偏了偏头,把目光对准我来专程问询的对象:“晚辈赵琐唐突仙君,是有一件不情之请——凌安人都称仙君一人历经八朝,见多识广,琐好友著作郎高桓如今奉召修史,资料多有不全,想要向您求教当年恭帝厉帝哀帝三朝旧事。”
八朝老人眨了眨眼,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的下文,他大惑不解一样地盯着我看,末了摇了摇头:“这三朝旧事,以前都是不让说的。”
“以前不能说?”
八朝老人笃定道:“当然。”
“为什么不行?”我回看他。老人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不开窍的石头,眉头一皱向自己的重孙子使了个眼色,小孩心领神会,颠颠地迈着轻快步子跑走了。我怪不舒服地向后靠了靠。在这我坐的是凳子,没有家里椅子的靠背,更教人感到危险,我上下不着,脑子里混沌,神经紧绷着等着八朝老人给我指点迷津,但老人本人似乎没这个自觉,只当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我不得不咳嗽了一声——这令他忍俊不禁乐出声来。
“你年轻,没遇上过那个时候。”
“晚辈三十有一了。”
“年轻得很!”老人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发出一种皮包骨头相撞的声音,“盛武帝朝的时候,那些事都不能说。现在天子发善心,竟然也要写进史书……”
“什么不能说?”我追问。
“你知道七公子吗?”
我摇头。
“七公子……七公子也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他忽而悲切地说,“那时候谁不知道七公子?”
照他的说法,七公子乃是当年宫学里的七位皇子侍读的统称,在擎天城赫赫有威名,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够让城中抖上三抖。大齐太祖出身低微,登上皇位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不仅马上得天下,于文化也颇有造诣,急着在各州首府开过官学,在擎天城中兴办太学,又找了城中最顶尖的世家子弟进宫学与皇子陪读,弄得大齐朝纵然宗室将兵乃传统,仍旧隐隐有了重文轻武的架势。此制度延绵到恭帝朝,已经从一种皇室自上而下的劝学行为变为各个世家争宠邀功的渠道——想到这我才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盛武帝废止宫学,找出的理由就是恭帝、厉帝时结党营私屡出佞臣。这一个给了太子当男宠,那一个在朝廷上大放厥词,用祸国殃民都不足以形容。盛武帝治不了世家在擎天城胡搞乱搞——他自己也一半是背靠着世家上位,譬如高桓的太爷爷——至少还可以不让他们在皇宫里假借读书的名号生事。想必这七公子就是当年那些还没长成佞臣时候的佞臣种子,原来在旁人眼中也曾风雅,恰如同我们现在看高桓。
这想法忽地叫我对他们产生出一种兔死狐悲起来。我今年三十一,活到一百一十九岁时,是不是人们也忘了高桓与我是何人,只记得世上有一阵子有一大批不招皇帝喜欢的闲官,家财万贯,出身显赫,却过得不好,是一群故作姿态的废人,每天喝酒、吃饭、弹琴、写字,却没有什么东西流传下来,有的人兴致上来了还要用些丹药,啊,没准药方倒是能千古流芳,帮助更多如我们一样没什么用处的人一用解千愁——反正都是琐事,正同我的名字。
我沉沉地叹了口气,深感我这辈子或许是没办法想通究竟天子为何恨我。八朝老人却显然误解了我的哀愁。
“是啊,”八朝老人说,“我至今想起来也还是伤心,当年永龄侯和定国公都还年轻,我们还叫平公子和晔公子哩!还有盛武帝和乔太守……”
我大惊失色:“他们以前竟然都是朋友?”
八朝老人点头:“那七个人里,我看他们是真正的朋友。”
这事令我大惑不解。本朝人细数从前历史,当年伪诏之乱,永龄侯方平和后来号称“秉笔太守”的东南太守乔礼是出了名的哀帝司马党,后来盛武帝拨乱反正,一个死守龙关暴毙了,另一个倒是没死,投降新帝后被褫夺了爵位,给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守打发去偏远地区做虚官,一辈子没有再回到过京城。而定国公是楚家世袭的头衔,楚晔死得早,还没来得及生一个孩子把它传下去,于是便断了——至于别的,那我就全不知道了。总得来说是三个听上去颇为无趣的人:身份尴尬,好像也没什么传说流传,却恰恰可能是高桓最想让我问的。我又皱起眉头,老头自言自语地继续,枯柴一样的手指仿佛算数地弯下一根去。“就譬如说定国公。”他说,“盛武帝迁他的坟去陪他自己刚修好的阳陵,在边上种了好多桃花,开得比寻常花晚,四月中旬是花期,一开花瓣有两层。后来他们守陵的人都说叫定国桃。擎天城人都知道,你们现在都没有听过了?”
我诚实地又摇了摇头——像一个被小孩子拿在手里无聊甩动的拨浪鼓,一会一动不动,一会晃个不停。
“好多传说都没有传下来。”八朝老人摇头,“我当时还听到过一个永龄侯剑的故事,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个故事讲,”八朝老人说,“永龄侯死时龙关战事吃紧,大家没有办法把他找个好地方下葬,可是大夏天,人在外面停上一阵子,早就该臭了,于是我们就只能先找个地方把他暂时埋了——这是真事,我那时候还负责扶着棺材呢。但后来嘛,你也知道,盛武帝一路打进了擎天城,登基做了新皇帝,方家是叛臣,一家老小没被杀的就都流放了,自然没人主持改葬,还是重整龙关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一码事,一队工兵挖出来了他的坟,没敢动,又原样放回去,只有一个人起了贪心,把陪葬的剑拿走了。”
“然后呢?”我问,按照一般这种故事教化风俗的目的想下去,“他遭报应了?”
八朝老人说:“后来他不当兵了,改做小生意,赚了些钱,从擎天城要搬回乡下老家,带着家当出城过河的时候这把剑突然从行李中飞出来,唰地一下往龙关的方向飞回去了。都说是剑也尽忠,只肯跟着人进去,不肯跟着人出来。”
“真的假的?”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怎么知道?”八朝老人笑道,“他们说的是哪把剑我倒是很清楚。我当时在龙关,总见永龄侯拿着那把剑,从来不沾血,还是擦来擦去,擦来擦去,我给他点灯,他说让我多加些灯油,不然太暗,也看不清剑上有没有擦得干净。”
“既然没有血……”我低沉说,“那擦它做什么?”
八朝老人说:“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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