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礼从那时候起开始练琴。他手巧,十指写字好看,也能顺畅拨出一串水银泻地似的音来,只可惜要通音律不止在于手巧,否则天下最好的琴师应该是条被从海里捞上来的八爪鱼——方平没见过这种鱼,楚晔给他讲自己送母亲棺椁回老家的事。他老家在海边,他们忙完了葬礼,定国公带儿女们去看海,有渔民刚刚好拖着网回来,网格上攀缘着半透明的、柔软的怪鱼,没有棱角,圆滚滚,湿乎乎,有八条触手,紧紧抓着一切能抓住之物,依依不舍地不肯离开水面。楚晔说他当时被海风吹得流眼泪,弟弟妹妹们也都哭,戴着孝,白麻布在布满礁石岸上因为眼泪和溅起来的水花蒙着一层湿气。然而看见那东西大家忽然不约而同都不发出声音来了,好都被吓到,惊讶于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看上去不像活物但又确实蠕动着的东西。那恐惧和惊诧竟然一瞬间压倒呼啸的海浪和咸味的风,天壤之间唯有它仍爬行着要活下去。方平想要安慰他……楚晔径自用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笑着说下去,八爪鱼盘在网上的样子就像是乔礼试图要用他那双金贵极了的手弹出曲子来——倒是很灵巧,可越拨弄就越被绕进去,陷得越来越深。乔礼根本不懂音乐,如同被捕的鱼不懂网,他能把宫商角徴羽弹成宫羽角徴商。但他又在努力弹,鱼想钻出去是为了活着,他想弹出曲子来是为了什么?方平颇有些厌烦的不解,然而又不想问,就挑起一边眉毛。楚晔也不回答,只是看上去想笑,被五皇子制止了,他们三个安安静静一起在宫学的琴房边上听乔礼弹琴,抢了拍子,错了音,走了调。
路过的宣岷驻足听了一会,毫无情绪地下了论断:“我看乔公子大概这辈子是学不好琴了。”
他于此处十分有发言的权威。擎天城里的人都说“宣郎之擅乐者,琴与箫无出其右,兼通其理,善才也”,意思是说他弹琴好,吹箫好,更懂乐理,乃是此方面的才子。方平不知其中有多少是讨好宣家的吹捧,但多少证明他比大部分人要更懂古琴与洞箫一些,就教人不想与他争辩,以免露怯。只有楚晔非要和他论出短长,推开窗子,半个身子探出去一副要和人理论理论的架势。宣岷那边一样不甘示弱,向前走了几步,又被一路的刘将军家里的二儿子刘续拉住了。刘续跟楚晔点头之交,话不投机,然而是个体面人,不像楚宣二人爱逞口舌之快:“算了算了,他们弹他们的事,不干咱们,别为了这个打架,又给人落把柄。”
他扯着意还不平的宣岷走了,楚晔没吵成,也有些不痛快,又把窗户用力甩上了。燕琏和方平刚刚都抓着他袖子不让他往外翻窗出去,这时候才放下心来松开手。五皇子哭笑不得:“你也真是,上次打架教人拦下来了,就又要找茬和人打,是不是?还没挨够你爹的板子?”
楚晔满不在乎,并未答话。方平转头去看乔礼。他们这边闹得热火朝天,乔礼倒是浑然不觉地还在弹他的琴,似乎已经是物我两忘境界。
“你看什么?”楚晔说不过或是懒得驳斥五皇子,就来招惹他。
“没看什么。”方平回过头,“我就是觉得乔礼倒是弹得很开心。”
“那是自然,”楚晔抄起手,扬扬下巴,又一笑,“所以我说宣岷满嘴胡言乱语呢,奏乐弹琴这种事,心里喜欢才是弹得最好。”
燕琏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也笑着摇了摇头,这回看上去却是赞同。但是方平总也说不准燕琏的笑到底是不是真的,只好又看乔礼。后者抚弄琴弦,万般柔情划过,连发冠歪了也未知觉,十指下泠然作响,徐徐溶出一条不甚符合规矩的急流……若是不当成某种约定俗成的曲子来听竟然也不教人讨厌。方平一时间为这种奇异的感觉而感到一种茫然,只觉得那好像是种爱意,他家里的小翠看话本,才子佳人故事里讲人一爱上什么就什么都显得顺其自然而好起来,他没爱过谁,自也不懂,懵懂地顺着这思路想下去,却猜不到乔礼为什么突然爱上了这张琴——那答案要到谨王府里才能揭晓。
谨老太妃的生辰宴被办得过于豪奢。奉命负责的除了挂名的燕琏还有在京中的恒王。照大齐旧制,诸皇子封王后大多要前往封地之国,然而后来出了皇帝去世权臣干政的例子,于是有了留都王一说,大多是皇帝为子嗣着想,留可靠宗室在京,不予实权,但作震慑之用,是以这些留在擎天城中的王公们身份格外之高,谨王与恒王皆是此类,何况谨老太妃是当今健在宗室中辈分最高,因此更是要把七十岁大寿过得轰轰烈烈。方平跟着楚晔坐马车前去,脑海里还记着母亲临走时嘱咐无论如何莫要露怯的话,下车到了张灯结彩的王府门前的时候还是不由得震了一震。
那与皇宫奢华又不一样。皇宫虽然是一副广阔奇观,但本质巍峨,置身其中也仍难见其全貌,满目所见不过是肃穆雍容而已,人觉得自己渺小,心生害怕,情理之中;谨王府旺盛得教人一诧的恰恰是皇宫里没有的东西:活着的东西太多,骤然涌上来,扑面如烈火。方平站在门口仰望挂在金匾前飞檐上的六个灯笼,芯子里闪闪的烛光把鎏金的字映得像是当真流动,底下重重人影在擦黑的天底下也被映得似全是烧起来一样的红,比晚霞更艳,正是人间富贵那亘古不变的颜色。穿着绫罗绸缎头戴金簪玉冠的达官显贵们在家仆的拥趸里往里走,身后跟着数人挑着抬着的礼品花篮。穿着体面的管家一边笑脸迎人地请各位贵人入府,一边知会手下的人扯着嗓子念礼单,人声鼎沸胜似团圆节看花灯的擎天城主街。方平仔细去听,好像还听到了远远飘来的细微乐声,锣鼓齐鸣,奏的是大俗大雅的吉利曲子,成了众人道贺声中不可磨灭的底色,相辅相成,在一片金红里融为密不可分的一体。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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